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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篇十几年前的旧文纪念高仓健。他对于刚刚开放时的中国具有别样的意义。当时的《追捕》的意义,在这篇文字中有记载。让人感慨岁月的流逝,这个曾经伴我们走过一段路的人终于远去。我们也开始渐渐老去了。这就是人生吧。接受命运的同时努力,就是高仓健留给我们的信念。

 

汽笛如诉

张颐武

    生活中太过分机敏聪明的人和过分成功的事,往往仅仅让我们景仰,却并不让我们喜爱。伟大的人物如果不失败,也就没有什么趣味。于是乎永远胜利的英雄不如失败者那么让人迷恋,人们为项羽流下同情之泪,那四面楚歌的困境好像没有人能够忘却,对于刘邦就只有淡漠了。而就连诸葛亮这样的人物,如果没有蜀的无可挽回的衰败带来的苍凉,也就不会触动我们。就连好莱坞也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那个笨笨的阿甘,却没有关于今天时髦的比尔·盖茨的电影。有关盖茨的传记有许多本,但没有人把它们当小说看。成功的故事往往让我们羡慕和模仿,但感动往往在另外的地方。我们常常希望过舒适富裕的生活,永远是成功加成功,但如果这是艺术,就会让人忍无可忍。艺术不同于日常经验的地方就在于此。

     电影《铁道员》的故事也还是关于失败的,所以仍然让人感动。一个微雨的下午,在东京练马区东映的一间小放映室里,我看了有中文配音的《铁道员》。东映的厂区非常安静,没有什么人,和我去过的中国的电影厂差不多。电影早就是夕阳工业了,除了好莱坞之外好像谁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不过,夕阳里的诗意总多一些。《铁道员》是由叶千荣兄译为中文的,中文对白浑然自如,非常口语化,也契合人物的性情。配音的好处在于在于不必看字幕了解故事的进程,可以轻松跨越文化的隔膜。看一会儿之后,我渐渐忘记这是一部日本电影。《铁道员》的主演是二十年来在中国一直有大名的高仓健。二十多年前的《追捕》似乎已经成为中国人文化记忆的一部分,是我们再度接受异文化的冲击时的震惊的见证。今天我们当然会觉得为一部恐怕在日本也不会有多少人记起的惊险电影有这样的震惊不可思议,但那毕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异常真实的开始。看到高仓健的形象在黯黑房间中那块银幕上出现时,我立即记起在一台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面前看到高仓健和中野良子藏在飞驰在城市街道的马群中逃脱追捕的情形。那马群挣脱一切羁绊,无拘无束地飞腾,让一个少年生出许多幻想。一切恍如隔世。不过当年豪勇的英雄已经垂垂老矣,如今演一位快要退休的冰天雪地中的小站的站长。

    二十年前在一台9英寸黑白电视机面前的《追捕》对于我们的确如同天外来客,那里的一切都和我们不同;但今天在东映放映室中的《铁道员》却让我没有任何惊奇,仅仅有一点挥之不去的伤感。这里的一切在今天中国是非常可能遇到的。五千人的煤矿小镇在工业化的进程中有了一度的繁荣,铁路带来了小站前的喧闹也运走了资源。“发展”的神话让人们沉醉,电影里有一个片断回顾了那时本地高中毕业生集体乘火车到东京求职的情景,那真是寄托了多少梦和希望啊。当然,发展的神话里也有残酷的一面,这里有一个煤矿临时工死去后的孩子交给一位大婶抚养的片断。不过这些都结束了,资源枯竭了,人也走了,五千人剩下两百,连带来繁荣的铁路也要废弃了。一波工业化结束了,现在已经是新经济的时代了。而高仓健扮演的这位老者仍然坚持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在这个位置上失掉了妻子和出生不久就死去的女儿。仅仅为了父亲告诉他的日本的振兴依靠铁路,他就执着于铁路。他就在别人纷纷离开的时候,仍然在继续工作。这里有许多感伤的片断,都让人有所触动。如站长的死去的女儿三次出现在小站中,既是幻象但又异常具体。最后站长死在雪中的站前。这样的故事也没有什么特别。铁路曾经冲击过许多古老的行业,工业化无情地摧毁过许多东西。今天新经济又来摧毁铁路了。这是时代的潮流,它没有怀旧的感情,只有新陈代谢的更替。片中不断出现汽笛声,悠远感伤,声声如同挽歌,为一个老人孤独地抗争命运而歌。在和片子的录音师红谷聊天的时候,他说汽笛声就是站长本人。这的确把这挽歌的哀伤表达出来。

    《追捕》里的高仓健也是一个个人挺身反抗命运,但那是和一股具体的恶势利斗争,那是可以胜利的。而《铁道员》里的高仓健却是和历史斗争,这种斗争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所以,这里的信念和坚持里有的不仅是悲壮而且是悲凉。二十年过去,高仓健老了,但那份英雄气概还在,毕竟他和电影一起仍然站在那里。我惊奇的是故事不同了,命运不同了,但他那张冷峻的脸部表情仍然和二十年前一样,没有和时间一起变化,只有一种不悔的豪情。但我仍然希望从《铁道员》的坚持和坚定中看到另外一些没有说的东西。我觉得这个故事里没有讲出来的东西可能更加重要。

   我希望看到如同挽歌的汽笛声中的另外一些隐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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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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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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