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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人民政协报》5月5日刊出的采访,请大家指教。

 

“古语”话“年轻”

———张颐武先生就其新书《年轻时》谈青年、学术与人生

本报记者;杨雪

▲张颐武先生近影
 

编者按:

近日著名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教授张颐武先生出版了新书《年轻时》,该书是张颐武近年来对人生警语解读阐释的文字结集。这些文字多有一个程式,即每则以“年轻时”开头,“古语说”结尾,篇幅短小,约百余字,主要为年轻人解决人生和现实的困惑提供思路和方法。张颐武说:“时代在变,但是做人的方法古今是相通的;我的文字微末,但是希望今天的年轻人少走弯路。”本报记者日前就此采访了张颐武,请他谈谈青年、学术与人生。

“人情世故”非庸俗

问:这本《年轻时》缘自上世纪80年代您在北大读书时,对明清笔记中古人警语所做的记录,近年来您又通过微博对这些警语进行了阐释。文字精炼,又经多年斟酌,我觉得有一个词特别适合形容它,那就是“集腋成裘”。您自己如何看待这本书?

答:这本书的内容来自我过去做的笔记和后来发的微博,但是此前是以散碎的形式存在的。“集腋成裘”,只把“腋”攒够了恐怕还不行,还需要把“腋”重新细致地编排,才能做成一件上等的裘皮大衣。这本书就是将“腋”进行条理化、类型化、集中化的编排后的结果。

问:这本书现在很热销,体例您能介绍一下吗?

答:我主要是按照主题编排的。如第一章叫“品行非路人”,讲年青人必须提高道德水准,从不同的角度谈怎么以品行立人。第二章“接力正能量”,是讲做人的基本态度;第三章“狭路正相逢”,是讲人生中间碰到的挑战和困难,该怎么去面对;后面还讲到一些做人的基本方法,像“知人又论事”,是要看清人生,看清别人;“人生放长线”,是说人生如何能够看得更宽广;“温故又知新”,是讲人生的老道理,人生的老经验怎么用等。还有阅读、学习、交友、求实等共11个大问题,其实是人生的11个侧面。然后我把微博的内容按照这11个侧面精心地编排。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想法,还是精心地想过这个分类的。思路就是如何将现在的年轻人遇到的问题,和我这些微博内容对接起来,重新编排成书。我自己在重新看了这本书之后,都觉得又有很多新的感受。所以,尽管内容是过去记录的,里面的那些警语也都是很熟的,但是现在我看到它时,我觉得这已经完全是一本全新的书了。

问:您在书中谈到人年轻时要了解一些人情世故,这和一些对年轻人的“要求”有所不同,有没有人说您这本书会让年轻人提早“变老”了?

答:我想年轻人多知道些道理是不会错的。少年时期太莽撞,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问题会很严重。现在有的年轻人接人待物易走极端,有些是不屑于与人合作,唯我独尊。但也有自以为成熟,其实对人情世故的理解常常很肤浅,是朝着实用的、庸俗的方向去理解人际关系,就想着利用别人。我这两年发现,很多年轻人喜欢巴尔扎克小说里的伏脱冷这个角色,想做一个一切以自己的利益为中心的“冷面人”。事实上,这样有时会画虎不成反类犬。待人接物,与人合作共事并非是庸俗的事情,也很不容易。就像我们很多纯文学作家说,我要写通俗小说那还不易如反掌嘛!可是真的让他写,他会发现琼瑶的小说也不是那么容易写好的!这里面的“游戏规则”很难掌握。我的这本书其实是讲待人接物的“分寸”。

中国的文化特别强调这一点。比如儒家讲人情,讲人与人之间要有真心。他人有困难,要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帮人家一把,这就是人情;世故呢?就是要对复杂的社会有一些了解,对年轻人成长是有好处的。所以我在书中说,年轻人,应该“循人情”、“知世故”。我说懂点人情世故,是要年轻人学会如何与人合作,和庸俗无关。

问:您书里说:这些文字是“我自己年轻时吃过亏、尝过苦头、受过益之后反思得到的一点点感想。”书中所写,是否都是您的经验之谈?

答:应该说是。比如1983年,我20岁,还在北大上学。一次和父母去看电影《火烧圆明园》,电影演到一个清军将领痛打外国人,观众掌声雷动、起身叫好。我当时觉得这个情节有点荒谬,回家愤怒地写了一篇文章,觉得自己很高明,像个“启蒙者”。可是我父亲听了我的想法说,你为什么不换位思考呢?导演是个香港人,长期在英殖民统治下,电影已经让观众很郁闷了,导演需要一个剧情振奋观众的情绪。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和他争辩。后来想通了,遇事要换位思考,我想的不一定错,但别人的想法也要尊重。我在书中很多地方谈到这一点,人需要“换位思考”将心比心。我们年轻的时候,不大容易明白这个道理。

深入浅出是学问

问:您成长于一个具有学术氛围的家庭里,老一代学者的治学方式给了您怎样的影响?

答:我从小就生活在学院里,我的父亲是中央民族大学的教授,是他那个学科里很有影响的学者,我是从小看着我的父亲和许多学界前辈们如何做学问的。史树青先生就住在我家楼上,史先生常来我家聊天。我对他们的感觉是,大学者们很近人情、通人情的;他们说的话都是深入浅出,从不“端着”;他们写的文字也很通俗、生动。我的人生、我的学术受他们的影响很大。我觉得学术不应该是神秘的东西,所以我写文章包括写论文的时候,很愿意写得通俗易懂一些。

问:您这本书以“年轻时”开头,“古语说”结尾,把晦涩的道理深入浅出地讲出来。“深入浅出”是否是您著书立说的方法?

答:这在中国学界也是个老传统。中国很多学者都是“两套笔墨”,“主业”是学术,“副业”常写些散文、随笔。我其实一直对通俗文化、大众文化有兴趣,平时常写些比较轻松的文章。我的“副业”是从年轻时候开始的。为什么?有一件小事情,上世纪90年代初,我刚刚研究生毕业,留在北大任教,教的是成人教育。那时的我感觉自己书教得还可以,可是成人教育班的学生有个特点,他们都是家累重、工作忙的成年人,他们需要的是划重点,应付考试。我当时非常困扰。那时正在演电视剧《渴望》,他们课间谈起来都是说《渴望》里的故事,刘慧芳如何如何,宋大成如何如何。这启发了我。我就分析刘慧芳和宋大成的故事的涵义,以及和当代历史的关系,由此再回溯到现代文学,常常让学生一起参与讨论。这样的效果真的很好。这让我有所领悟,一是大众文化对于人们的影响真是很大,不能不关注。二是讲课写文章要关注受众的反应和需求。所以,90年代以后,我自觉地写了很多散文、随笔、时评文章来传播自己的观点,开始觉得学者应该具备这样两种能力。我觉得,学者可以把学术思维深入浅出地传达给大家。现在有了微博微信,网络对我们的影响无处不在,用零碎的时间随手写些东西,与公众分享,如能积攒起来,最后也能“集腋成裘”。

问:这本书还应归于您的大众文化的学术研究的范畴吗?这种关于人生智慧的文字和您的学术研究之间有没有内在联系?

答:这本书是我学术研究的一个延展。学术教会你思维方法,学问跟人生不是分开的。比较幸运的是,我的学术研究也是我的兴趣所在。比如读小说,我近来读了严歌苓的新书《妈阁是座城》,觉得它对人性的观察很深入。从这部书你可以看到严歌苓对于赌徒的心态,对于人投入赌博后的状态有极深的体察感悟。这种赌徒的心态就是人生的一种形态,这种在欲望面前的无法自制常常是我们自己也可能遇到的,就能从中既看到人性,也悟到人生。你会发现文学作品里的人生,和我们真实的人生,是殊途同归的。

人情练达即文章

问:严歌苓曾讲过,她写《扶桑》和《人寰》时,她父亲立刻指出,不能这样写下去了,文学不是理性的、概念的,你必须捡回你的形象思维,否则你将无路可走。您也常提到您的父亲,您的父亲对您是否也有过类似的影响?

答:我父亲对我的影响非常大,他做人非常谨慎,待人谦和善良。他对自己的学科非常专注,且做事细致认真,专注于学问。他写一篇文章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反复推敲,我完成一篇小文大概半个小时就可以了。我经常说,您做事怎么这么慢呀?他就告诫我:你做事太毛糙,太简单!这对我是非常重要的提醒,特别是我年轻的时候。

问:您刚才讲人情世故、讲表达,我觉得都涉及“得体”和“分寸”的问题,在您的记忆中,您的父辈学人在做人的“得体”和“分寸”上,是如何把握的?

答:他们都非常注重中国的传统礼仪,比如称谓问题。一次钱锺书先生给一位学者写信,称“某某兄”,那个学者当时才20多岁,而钱先生已是德高望重的大学者了。其实这和这位学者的年龄无关,也并非钱先生很赞赏那个学者的学问。而是钱先生遵守着传统中对年轻人的称谓,如果他非亲属又非师生关系,书信当中也要保持这样的称呼。有这么一个规矩,实际是保持一种尊重感、分寸感,这是一种微妙的传统礼数。钱先生对这种礼数是绝不会错的,虽然他在私下场合也开玩笑,甚至在文章中可以读出他的清高,但是他与人见面总是要恭恭敬敬的。

在北大,我经常碰到白化文先生,是一位大学者,我们尊重的老先生。他的学问很高,但是白先生每次见到我这个晚辈都一定要寒暄,并且寒暄的时间会很长。这是北京的“老礼儿”。识礼、得体,是中国文化传统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问:您墙上挂着一幅星云法师的书法“观自在”,这个“自在”和您刚才说的“得体”有没有冲突?一个人,如何“自在”?又如何“得体”?

答:星云大师也给我启发,去年我们在佛光山做了一个“对话云时代”的活动,他心胸开阔,能够接受新的事物,看人生很有一种行云流水的超越的智慧。强调自在,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的侧面。这个“自在”,我认为是自由的精神、自由的内心。你看,“自在”前有一个“观”字,“观”是什么?这就是一种“间离”的效果。儒家文化中很重要的就是人际关系,人和人之间讲究“敬”;道和佛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内心的自由,讲“静”和“净”。你在社会上的表现得体,你的内心就会获得更大的自由;相反,如果你的自由表达触犯了他人和社会,那么你的自由也将受到妨碍。

闻一多先生说,戴着镣铐跳舞。如何在人生的“自在”和束缚之间找到一个平衡,这就是我们所谈的“得体”和“分寸”。

问:看来做学问和做人是可以融会贯通的。

答:对!学术训练其实对做人是很有帮助的。融会贯通以后学问是打通的,可以用阅读文本的方法来阅读人生。我觉得我为什么能够观察到一些年轻人的缺点,是我对自己的毛病能够做反思,这很大程度得益于长时间的学术训练,自我批评,然后发现我今天做得不对。现在很多年轻人不太善于反思,就是因为缺乏“学术训练”。我这本书其实是在运用学术训练。我常说,求实,是做学问做出来的。比如,我时常说我这个人不是特别理想化,这是个最大的缺点但也是最大的好处。有些人特别理想化,他不是不聪明,特别聪明,但是他们的聪明都偏于理想化。理想化当然有一个好处是对人生执着,但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理想化以后容易不够理性,理性判断缺乏。所以我的不是特别理想化,在文学方面,就使我在上世纪90年代做出一些比较准确的预测,如预测大众文学的兴旺、中产阶级的崛起等。因为理想化成分较少,所以比较求实。因为你最后要对,不是按照理想对,而是按照事实情况对。实践检验真理,非常重要,最后看着实际情况跟你说的对,而不是说你这个话在当时你可能“理想”,我要坚守,别人一听很感动,但这个没有用的。所以我的这本书也是,我对年轻人的看法的要求是求实。另外是低调。由于求实了所以低调。因为你会发现事情很复杂,不是一下能够解决的。而学术训练有一个好处,就是让人能够换位思考,这一点对于人,特别是对于年轻人,意义重大。

钱锺书先生最赞赏的人是“文士”、“通人”,就是通达之人;他最看不起死读书的“学者”,认为读死书,不能融会贯通是最糟糕的。我是做文学批评理论和文化研究的,我发现把这些思想方法应用到对人生问题的思考上,也能够很好地得出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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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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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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