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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先生故去,老一代的学人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凋零了。这是时间不可挽回的力量。周先生已经很长寿,他一生所经历的正是一个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典型的历程,看他的自传,那些人生经历都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之处。但他的不平凡在于他和《红楼梦》的一生的因缘,这让他在大历史的风云变换中有了一个不可替代的独特角色。正因为《红楼梦》在二十世纪中国人的文化想象中的独特的位置和意义,让周先生的平凡的学人生涯有了极为不平凡的意义。周先生其实是二十世纪后半期在中国内地的风云变幻之中能够延续中国传统的精神的一脉精华的人物。他的存在,其实让我们知道,在中国的大变动之中也还有许多不变的东西在延续和展开,一个民族的命运会有沉浮,但一个民族需要有些守候它的灵魂的人物,在自己的历史和文化的精神中沉醉并把它们呈现出来。周先生的意义其实正在于他以他的个体的力量感受和品味中国文化的瑰宝《红楼梦》,同时带给了我们一个丰富多彩的“红学”世界。没有周先生,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中国的文化史会觉得寂寞,曹雪芹和《红楼梦》也会缺少知音。我一直有一个奇想,觉得《红楼梦》的境遇由于遇到了周先生,就和过去大不相同;当然周先生本人更是为《红楼梦》执着了一生。
   周先生其实是我中学时的偶像,当年家里有一部旧版的《红楼梦新证》 。那是文革时代,新书匮乏,翻父母藏书是我最大的爱好。那旧版繁体字竖排,读起来并不方便,也有些残破,但还是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尤其是那史事编年,把康雍乾三代的史事汇编在一起,有正史里的记载,也有野史笔记里的故事,生动得有如小说。那时就知道周汝昌先生。后来这部书又出了新版,在当时一纸风行,我家里马上买了,我又细读。里面有许多旧版没有的新内容,可以说是当时红学的集大成之作。从这部书我领略了“红学”的复杂,知道了红学其实并不仅仅是小说研究,而是有版本、家世、探佚为中心的庞大的系统,看起来琐屑,却自有其无穷的奥妙。外人看起来常常觉得走火入魔,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如曹雪芹的小像的真伪,迷失了的“靖本”的神秘的故事,就如同福尔摩斯探案般传奇。这些都让我对于周先生充满仰慕之情。当年因为毛爱《红楼梦》,有该读五遍之说,所以红学是堂而皇之的显学。所以谈红是当时的流行文化。看周先生的书,当时有两个感觉到今天还有印象:一是绝不沉闷,可以将学术文章写得文采斐然,就是琐细的考证,也有引人入胜的笔法。二是融会贯通,周先生把《红楼梦》的版本,曹雪芹的家世,对于八十回后的情节的探究和艺术的品鉴文化的关怀融为一炉。让《红楼梦》的书里书外都从那时起,我就佩服周先生的无与伦比的博学和同样无与伦比的专注。从这以后,我就一直是一个自己不会说明的执着的“红学’的爱好者,我一直关注这门多少有些奇特的学问的发展,也一直沉迷在红学的是是非非之中,虽然在门外,从没有发表过什么东西,但就是如同张爱玲所说的“红楼梦魇”,被红学所迷,耗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这其实让我能够更好地理解中国的丰富和复杂,感悟中国文化的博大和深奥。让我在自己的和当下相关的研究之外,多了一点中国的情怀和知识,这都是周先生给我的最初的启蒙的后果。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周先生是在八十年代初的北大,那时红学依然很热,中文系里有个研究红学的学生小组,其核心人物是后来因为写相声和情景喜剧而得大名却英年早逝的梁左。这个小组一度很活跃,也发表了一些文章。我同班的同学马欣来就参加了这个小组。她当年也是深入红学之中的才女,高中时就在《红楼梦学刊》上发表过文章,这大概比后来的新概念作文更不容易。我们的少年时代正值”文革“后期,由于适合年轻人的文化没有发展,反而很快接触了许多成年人的文化,很容易就沉迷进去。他们请周先生来给我们做讲座。周先生当然还是谈红,他沉迷在红楼梦的意境之中,我还记得他念起《葬花词》时的陶醉。周先生讲话声音很小,也并不关注听众的反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他似乎是他的《红楼梦》中的人,那个世界对于他似乎比我们的现实更加现实,他其实更愿意在那个世界里做逍遥游。他如数家珍地讲版本说家世,都不是学者的职业的工作,而是和《红楼梦》的心灵的契合。后来我又在各种场合见过周先生多次,他的瘦弱的身体,衰退的视力和听力都不足以阻碍他的逍遥游。从这里看,周先生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人。
   周先生看起来温文儒雅,有传统儒者的风范,说起话来轻言细语,但在我看来性格其实是有很强烈和极端的一面,他其实有一点像我们揣想的曹雪芹或书里的宝玉,有一种为情而痴的气质。就是《红楼梦》里的“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那个“痴”。这种痴其实是一种强烈的性格,一种对于自己的所信所迷的强烈的坚持。而这种痴却是和他的才气结合得格外充分的,不光是痴迷和专注,而且有磅礴的才情,才能够支撑周先生在《红楼梦》中的神游。周先生的才气一直让人惊叹。他和钱钟书先生相似,原是学习外语的,却充满着对于中国文化的深彻的理解。周先生大才,曾经得到过胡适和钱先生都赞赏,注杨万里诗,论书法和写诗词鉴赏都好。自己的旧诗也好,最传奇的是拟作曹雪芹诗被其他的红学家当成真的,以为就是曹雪芹所作,最后周先生承认是自己拟作。但别人就是不信痴和才就是周先生的灵魂。

在他求学的年代,他几乎是无所依傍地回到了中国传统之中。他有坚信,坚信中国文化的优越和美好,坚信中华文化的必然的复兴。他对于中国文化的强烈的信念让他把他的大关怀和多方面的才能都投射到一位在他心目中无与伦比的大才人曹雪芹和这位大才人所创作的《红楼梦》上,对于曹雪芹和《红楼梦》的专注让周先生把他的痴和才都集中在了这一个点上。其实周先生有这么多的才华,对于中华文化的壸奥(壸音捆,周先生曾经说过一位红学大家的文史功底不行,就举出这位学者把这个“壸”认作壶,其实是两个字)也深有体会,完全不必成为一个红学家,他的才可以让成为钱钟书先生一样穿越中西古今的巨人。周先生的英文极好,早年就翻译过陆机的《文赋》为英文。我就想过,如果周先生不纠缠在红学的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被那些我们今天看起来相当琐细的小事耗费太多的精力,周先生的成就一定来得更大,他对于中华文化的理解可能更能流传下来。但我知道周先生不会做这样的选择,因为他的痴。但正是由于这种“痴”有他的“才”的配合,才不至于显得乏味和单调。周先生做考据就不是像一般没有才华的人那样把这当成死学问,而是用自己超凡脱俗的悟性去做考据。他好像一个诗人般地以自己的创造性和想象力来做实证的学问。周先生最让我这样的“红学”边上的爱好者佩服的地方就是他关于“曹宣”的考证。这是周先生的才气和史实结合的最好的证明,也是周先生最辉煌的考证。他是纯从推断提出了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有一个兄弟叫曹宣,这是由于此人的字大家知道叫“子猷”,而由于诗经等书中‘宣“和猷有关,于是推定此人名曹宣而不是大家都认为的曹宜。后来此事为后出的史料所证明了。这样的考证其实正好说明周先生纵横捭阖的才气和较劲求真的痴气。周先生其实是极端地追寻人生的两种极致的人物,他对于中华文化的大关怀,对于处于西方冲击之下的中华文化的持守使得他有极高远的文化视野;但他又异常地较真于细节,执着于考据。于是他把诗一样的大情怀和一丝不苟的考据结合起来。有些时候让人觉得有点过度阐释了。如在曹雪芹的家世方面,周先生力主“丰润说”,和”辽阳说“有剧烈的争论,甚至也和持不同说法的人有了人际关系上的芥蒂。其实曹雪芹是丰润人是五代以前的事情,其实和曹的写作没有什么干系,但周先生力持此说,是为了将曹雪芹和宋朝的曹渊的关系连上,由此就可以看出曹雪芹和魏晋时代的曹家的联系。这其实是关系到中华的“诗礼传家’的大关节。而曹家以中原望族而为满洲奴,其境遇就更复杂,所以《红楼梦》的伟大就有了一个基因上的基础。这种想法,我们常会以为迂阔,其实真是周先生的一片诗心。他太爱曹雪芹和中国的文化了,他不能不做最恢弘的构想。红学是现代中国最为奇特的学术空间。它一方面是传统的中国的文化的最为直接的呈现,它是中华文化的最为直接的体现。它的文本的丰富性是对于中国民族的文化上的美的最直接的体现。另一方面,它见证了传统与现代性的直接的延续。它又是一个现代性的文本。人们从现代的个人解放的角度阐发这个文本。可以说,《红楼梦》融汇了现代与传统的中国的复杂的情怀。而红学则在小说研究之外为现代性的学术提供了一个实际运作的范例。无论是版本还是家世或探佚都是这个传统与现代对接的一个方面。周先生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对于这所有方面都有重要的贡献。最难得的是周先生的诗心和才气和他的学识结合的如此奇妙。

周先生去了,我们不会再有这样文采斐然的才子式的学者,一个把乾嘉的考据和现代的方法结合起来的充满了在压抑中的创造力的人物离我们远了。但周先生是现代中国的骄傲之一。他告诉我们自己的传统式弥足珍贵的,告诉我们有了《红楼梦》这个国家就有了一种真正精致和美妙的文化精神,是任何变化也不能改变的。周先生的境界不会再有,但我们还会认真读这些有趣的书,和周先生一起神游于《红楼梦》和曹雪芹的世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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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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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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