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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之间:挑战与应战

张颐武

 

师生关系,其实是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与之相遇的关系。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当老师,但每个人都有机会当学生。这种关系其实有它的浪漫和诗意的一面,也有其复杂和矛盾的一面。我们的社会对于师生关系,往往都倾向于强调前者而忽视后者。我们都会强调老师的春风化雨、春催桃李的美好,强调学生的感恩和回馈,强调两者关系的和谐和美好。这些当然都是合乎实际的和合理的。我还记得早年我看一部曾经受到四人帮无理批判的电影,名字就叫《园丁之歌》,其中对于师生关系的表述,到现在还让我感动。四人帮的批判当然是无理的,老师的努力应该受到最大的尊重和肯定,而学生尊敬老师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无需多加论述。我自己也时时感受到师生关系的温暖和美好的一面。这种浪漫和诗意的感受其实是师生关系中非常真实、不应被忽略的宝贵的一面,也是教师职业的美好的一面。

当然,其实师生关系也有不那么浪漫的一面。学生尊师重教,老师忠于职守,大家互相尊重和关爱当然是理想的境界。但达到理想的境界其实并不容易,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其实还有些艰难。既然师生关系是社会中人际关系的一种,当然也就有社会中人际关系的复杂性和微妙性,这其实也无需避讳和掩盖。其实钱钟书先生的《围城》里勾勒的三闾大学的师生关系也道出了师生关系另一面的真实,我们也不应该和不必要回避这一面的真实。钱先生有教书的真切的体验,又有一个天才学者和作家对于人性的深入的了解和体察,写出的那种微妙的关系,其实也能够切入人性的真实的底蕴。其中写方鸿渐在厕所听到学生的尖刻的议论和孙柔嘉在自己的课上受到学生的捣乱等等实际上也透露了师生关系的另一面的相当切实的状态。钱先生有几句话可谓真切:“他们的赞美,未必尽然,有时竟上人家的当。但是他们的毁骂,那简直至公至确,等于世界末日的‘最后审判’,毫无上诉重审的余地。”

正像《围城》里的描写,往往师生关系的美好的一面是事后的回顾,或者经过了一个复杂的过程之后的结果。其实师生关系里自有自己的矛盾性。其实,在学校学习就天然有某种强制性,学生学习其实未必如我们理想的那样自觉自愿,老师和学生之间难免就有某种感情以外的权力关系。老师能够决定学生是否及格,是否过关,还能够通过考勤等手段让学生一定要来听自己的课。这当然说明老师对于学生的某种权力。有了这样的权力,学生在有些畏惧之余,就会有反感,也会有挑剔和尖刻,学生会仔细地审视老师是否够格,表达得是否好,学识是否扎实,在社会上是否受人佩服。学生会让老师感受到许多压力,其实每次上课对于老师来说都是难以回避的挑战。学生其实在尊敬你的时候也在审视和质疑你的能力和水准。学生对于老师的尊敬其实是不可少的礼仪,但学生对于老师的佩服其实才发自内心。所以,尊敬容易获得,佩服则需要老师时刻面对学生的挑战和质疑,需要水平和技巧,也需要对于人性的体察,所以,人们对于“教学法”的关注的一个最为重要的方面是对于学生的人性的复杂性的认识。

一方面你需要有足够的专业能力让他服气,在人文科学更是如此,因为有些知识通过自学也可以了解一些。其实这种了解和上课的系统训练并不一样,但当时学生也会自视甚高,会在下面用自己未必全面,但却难免有老师不知道的方面的知识衡量老师,难免有期望老师“露怯”的心理。有时候老师未必读过学生读过的书,老师未必能让学生服气,其实钱钟书先生本人当学生时候就是一个对于老师相当挑剔的人。到了从教师的角度写也还能洞悉事物这一面的真相。所以,老师一定要有足够的专业水准让他服气才行。另一面,你还需要组织起你的课程,需要有一定的口才和表达的能力。足够吸引他的关注,让他有兴趣听下去。有时候,有学问的老师未必有表达能力,有表达能力的未必学问足够。难于两全的事情所在多有,于是,学生也会有理由挑剔。所以,教师的生涯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觉得教师的生涯其实是每一次都要面对挑战的过程。其实,课堂上的学生并不是如同海绵一样无条件吸取水分的物质,而是在非常复杂的互动过程中和教师形成关系的,这种关系有敬畏、有审视、有挑剔和有尖刻和敏锐的观察,还会有高年级留下的种种流言蜚语,家长里短。其实他们未必见识高明,而且带着青春的偏执和天真,也带着初出茅庐的一份简单和幼稚,想法不一定能够和老师是否真的有学识和有水平相当,但他的想法却会让你教书的真诚受到挫折。对于学生仅仅是关爱其实不足够,还需要在一种时时面对学生的挑战的时候有应战的能力。让他在智力上佩服你。让他今天感谢你的关怀是有价值的,但让他从你那里学到一些真的本事,未来感谢你可能更加重要。

学生勤奋好学当然是理想的,但其实有些学生往往更愿意轻松地拿到学分,当课程在他想来和他的未来的职业生涯规划或者谋生无关的时候更是如此。于是,学生就难免想蒙混过关。他一面会讨好你,一面其实心里看不起你。老师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两难,如果要求严格,学生会有反弹,如果放任自流,但其实也会让学生轻慢。其实我自己当年是一个年轻教师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那时学校派我教成人大学的现当代文学史。成人学生生活压力很重,有些人上学就是想快一点拿个学位。我觉得我精心准备的课程对于他们全无作用,照样在课堂上睡觉,然后直接问你如何考试。这其实是对于老师的最为严重的轻慢。其实,一个学生在学问上向你挑战是老师很幸福的事情,但一个学生仅仅关心考试过关的时候,其实他对于你是轻视的,因为你的课除了学分之外全无价值。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但这些成年学生会和我探讨关于当时热播的《渴望》的意义这样的问题。于是,这其实让我去思考大众文化的影响和作用。让我从这里切入文学史,将文学史和他们关切的问题相结合。于是,他们感受到了我的课程的意义,有了兴趣,而我从此也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的学术领域。

我确实认为教师是一个幸福的职业。在我的老学生回来和我相聚,感谢我的帮助的时候我会感到幸福。但我最感幸福的是站上课堂,面对学生的挑剔和审视的时候,我会让他们感到,超越我还很难,我还足够熟悉新的问题和新的领域,还足以提出新的思考让他们质疑和反思,让他们知道还需要跟着我学习,才可能在未来超越我,他们只有发奋才可能有比我更好的思考。这是一个教师接受的最为尖锐,也最为有趣的挑战。我要接受他们的挑战,就不得不努力思考和努力学习。这是教师生涯的最大的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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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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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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