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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工”与城市

张颐武

 

    有关“农民工”与城市的问题,其实是城市化难以避免的一面。在近百年的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农民进城的问题其实就是和中国的深沉的悲情相联系的。中国现代城市的历史其实就是有一个重要的侧面是农民进城,成为工人或城市的劳动者。看看《骆驼祥子》里的祥子其实就是典型。

   对于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性”的文学来说,“底层”劳动者的命运一直不仅仅是一个社会阶层或群体的命运,也不仅仅是一个个个体的命运,而是中国和中华民族的命运的象征。每一个个体并不是自身的命运的展开,而是一个民族的形象的展开。由于中国在十九世纪后期以来的民族的失败和屈辱的历史,中国人的个体的贫困其实是民族的贫困和危机的“寓言”。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理解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现代性”的文学在表现底层劳动者的时候所采取的表述的意义。

    我们可以举出在中国现代文学开端时刻的两篇关于“人力车夫”的作品来稍加分析,一篇是鲁迅的《一件小事》,另一篇是胡适的诗作《人力车夫》。这两篇关于人力车夫的作品的情境相似,都是一个作为中产阶层的知识分子的“我”和一位车夫之间的相遇,但显示了相当不同的取向。《一件小事》所体现的是劳动者的品质,车夫面对一个事实并不清晰的撞人事件和一个似乎并不真诚的老太太所采取的承担责任的态度,使得他作为底层人物的道德的崇高性得以确立。从而使得叙述者“我”“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行。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 了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鲁迅全集》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第一卷 459页)而这个车夫从此以后就对于我起到了一种楷模的作用,“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信心。”(同上 460页)在这里,车夫已经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而是整个民族的承担的勇气和力量的象征。这里的“小事”经过了“抽象”的过程而得到了升华,它是抽象的和超验的。这可以说是”严肃性’的最佳的表征。但胡适的《人力车夫》则与此不同,作者给我们展开的是一场世俗的对话,给我们的是一个“具体”的情境中的车夫的具体的生活状态。他所写的“相遇”具有某种世俗的特征。他写一个车夫才十六岁,“你年纪太小。我不坐你车。/我坐你车,我心惨凄。”“而车夫话非常具体:“我半日没有生意,我又寒又饥。/你老的好心肠,饱不了我的饿肚皮。/我年纪小拉车,警察都不管,你老又是谁?”而客人只好说:“拉到内务部西”。(《胡适文集》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8年版 204页)在胡适这里,贫困是一种日常生活的存在,并没有超验的意义。所以,它是具体的和世俗的,其实这里的表达就具有某种日常生活的意义,而缺少“严肃性”的表达。这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性”文学想像对于贫困的两种不同的选择。但由于中国的贫苦和危机以及中国人的深切的民族悲情,使得我们必然地将贫苦的个体升华为“民族寓言”。贫苦就有了天然的道德的合法性。因此,胡适的《人力车夫》将贫苦处境世俗化地表现就没有成为中国“现代性”的文学传统,而且受到了否定和批判。贫穷和苦难的超验和抽象的价值变成了中国现代性的基本的形态。于是,老舍的《骆驼祥子》将祥子渴望发财的失败的命运写成“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直到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当代文学将发家致富表现为一种错误的道路和选择,都体现了贫苦不仅仅是个人或者群体的具体状态,而是中国的第三世界的苦难和贫苦的象征。贫苦在此不是个人的命运,而是一种巨大的“深度”。这种“深度”和西方文学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叶的现实主义潮流中对于底层的表现有极大的不同。对巴尔扎克、狄更斯和德莱塞来说,贫苦不是他们的国家的命运,而仅仅是个人的命运,所以在那些经典的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的作品中,个人向上奋斗的梦想还始终存在,对于底层的悲悯同情与对于他们改变命运的现实可能的想像始终存在于这些经典作家的作品之中。可以说,中国文学对于贫困的现实主义式的表现其实和西方的“现实主义”文学有相当的不同。可以说,这种形态上的差异正是历史形态的差异的结果。

    但今天的问题在于,中国的全球化和市场化所创造的“新新中国”已经完全超越了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性’对于贫穷的想像方式。中国的“和平崛起”使得国家告别贫困的发展前所未有地获得了成功。可以说,今天的中国是整个二十世纪历史中难以想像的丰裕和繁荣。虽然贫苦问题仍然是中国当下的具体的现实存在,是一个值得我们高度关切的问题,但它显然已经和中华民族的命运和中国的处境脱钩。贫穷的个人或者群体的处境变成了一种具体的个体或者特殊群体的命运,它不再能够产生过去所产生的“民族”寓言的“深度”。贫苦和中国命运的历史的联系在今天已经过去。于是,农民工的问题,才真正成为一个具体的,值得我们高度关切的社会问题和特定的群体的命运。今天我们对于“农民工”与城市的关切才具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具体的意义。这其实会让我们更加关切每一个具体的“农民工”的命运和他们的具体的生活状态,也更加专注于实实在在地改变他们的生活。我们可以发现,正是由于“农民工”的问题,从抽象的“寓言”转化为具体的日常生活的问题,我们才可以看到,抽象的“寓言”所期望的是一种“解放政治”的现代性的冲动,而“日常生活”的表现,则在期待着一种在生活中的具体的解决方案。因此,今天我们对于”农民工“的关切其实具有了相当重要的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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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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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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