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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成长起来的第三代,即便尚未踏入社会,他们已经被认为将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整体最富裕的一代人,不远的将来,他们也将成为中国社会中等收入群体的主力。
 
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颐武看来,他们这一代人可能,温和,自负,或许仍有焦虑,但他们的身上好像唯独没有父辈年轻时惯有的忧伤——过去,代际创伤曾经在他们之前的几代人身上体现明显,但现在,一群不一样的年轻人正在走来。
 
“实现感不足”的中产
 
如果把即将在10年内整体踏入社会的00后称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富裕的一代,这一结论应该是成立的,即便现在他们还没有真正拥有财富。
 
北大中文系张颐武教授认为,00后一代会是中国中产阶层的一支庞大的后备军。这首先源于,在过去中国经济超高速发展的近二十年中,伴随房地产的货币化,他们的父辈在这一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家庭财富的积累,让00后成为经济发展间接的受益人。在中国家庭财富积累期间,没有房产税和遗产税,短期内这两大税种的推出仍需要时间,这使得00后一代不同于西方社会,他们没有折扣地继承了父辈乃至祖辈的财富。
 
在此之前,60后、70后作为中产阶层尚处于起步的阶段,依然有大批的农村人口或是体力劳动者,尚没有步入中产的状态,但伴随着几代家庭的脱贫,等到00后在未来10年踏入中产的阵营的时候,中国开始形成所谓的纺锤形社会结构,中产阶层的规模变得前所未有的庞大,现在,这样的形态正在清晰化。
 
张颐武认为,尽管这是生活相对优越的一批人,但他们的焦虑可能不可避免。他们必须面对的情况是,高等教育的回报溢价消失了,体力劳动者的收入提高了,还有一批拥有特殊技能的财富新贵(如演员、网红)甚至是富二代的崛起,这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冲击。
 
一方面,他们因为相对的富裕而敢于过一种不一样的人生,例如更加“任性”的职业选择,但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得不面对外界不断的刺激。事实上,财产的继承是相对微薄的,这让现实生活和自我的期许形成了差距,特别是高等教育的普泛化,让这样的问题更为普遍。在中产阶层的生活得到基本的满足之后,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层面,再往上提升的难度开始加大。例如,事业上的成功、创造力的展开等,他们希望实现更高的目标,但这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这将在很大程度上带来这一代人实现感的不足。
 
内卷化
 
和“富裕”同样重要的一个标签,是00后成长所处的互联网环境。如果说90后是互联网的第一代原住民,作为第二代原住民的00后,在受到互联网的影响上,远远超越了他们的前人。
 
最大一批00后出生的时候,是中国互联网开始高速成长的时期,他们从一出生就浸淫在互联网的环境中。移动互联网兴起之后,中国兴起了诸多新型互联网的形态,这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互联网塑造了他们的行为方式,乃至培育了他们的品格。
 
新型的互联网形态和“古典时代”的互联网有所不同。如果将微博定义为“古典时代”的互联网形态,那么它的特点依然是集中式的、灌输式的,但新型互联网形态是分散式的、定制式的,同时它的呈现方式更富于感官的刺激:短视频创造的瞬间的视觉和心灵的冲击,直播创造的氛围化的现场,这和原来仅仅依靠文字的初生代互联网很不一样。
 
张颐武认为,第二代中国互联网的原住民,在具备一定财富的前提之下,又亲身经历了中国新型互联网的发展,这共同造就了新一代年轻人日益“内卷化”的性格特点。
 
”内卷化”一词(involution),滥觞于哲学家康德,随后学者亚历山大·戈登怀瑟(Alexander Goldenweiser)借用该概念描述“一种内部不断精细化的文化现象”。1963年,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Geertz)在其《农业的内卷化(agricultural involution):印度尼西亚生态变迁的过程》一书中借用了”内卷化”的概念,即”一个既有的形态,由于内部细节过分的精细而使得形态本身获得了刚性”,以刻画印度尼西亚爪哇地区“由于农业无法向外延扩展,致使劳动力不断填充到有限的水稻生产"的过程。
 
中国高度发达的互联网生态系统,给了两代互联网原住民提供一个完美的生活空间。几乎一切社会活动均可以在网络空间里发生和实现。
 
新型互联网平台让基于网络的社会关系进一步扁平化,甚至线上消费都在进一步促成这样的扁平化:拼多多在三线以下城市乃至农村的普及,让小镇青年享受着和大城市的年轻人一样的消费体验。抖音、快手这样的平台,甚至使得小镇青年也会通过个人的秀场来引导市场,而李佳琦的一场视频直播,能够让所有热爱口红的女孩们共同亲临一支口红试色的现场。
 
当消费市场足够庞大,年轻人可以创造一个又一个文化圈层,甚至,他们不再需要外来的精神偶像,让他们愿意付出大量金钱和精力的偶像,均将由本土来生产。
 
他们同时借由互联网找到了个人情感和价值的归属。例如“饭圈”文化,就在于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化社交形态,“圈”提供了一种文化的想象,创造了一种同代人之间的联系,年轻人通过各自的圈找到自身的认同感。
 
这种饭圈文化可以很强烈,以至超出了一般的想象,例如对于偶像的运作,00后(或者可以早至95后)可以以很强的经济能力去付诸实践。这样的行为也拉开了他们和上一代人的距离。
 
张颐武认为,年轻人“内部”建立的这种联系,实际上已经让他们和上一代已经不再有什么联系。新的文化形态同时影响了他们的性格,和上一代人相比,他们也显得更加地感性。
 
不再忧伤
 
有意思的是,这可能是一群失落、焦虑、感性,但却并不那么“忧伤”的年轻人。
 
中国的代际创伤比其他文化要更普遍一些,这与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有关系,历史创伤导致了代际创伤,这在上几辈人的身上有着明显的表现。
 
张颐武认为,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因家庭财富积累而富裕起来的00后年轻人,同时也是互联网第二代原住民,他们见证并享受了中国经济超高速发展、低成本的服务以及互联网发展带来的种种红利,这种红利带来的舒适度,不亚于甚至超越了在西方发达国家的生活体验,这些因素给他们带来了身份的自信、文化的自信和对国家的认同,同时,也带来了他们“实现感不足”却颇为温和的人生态度。
 
基于这样的一份认同,在70后和80后身上存在的“对西方的想象”在这里没有市场。
 
中国的新青年和新少年们,缺少亦或是无意于前人那样的忧伤——那种因东西方的差距以及自身无以施力带来的无奈和感慨。相反,他们带着生来的自负亦或是自信,他们也创造了一个新的“感觉空间”。上一代人的忧伤,反而成为和他们难以取得沟通的一个方面。
 
张颐武认为,踏入社会的新青年们诚然也有自己的不快,但却不是依靠感伤的路径来表达:有时候,它可能表现为“发泄”,例如,“饭圈”之间的泄愤行为和言论。
 
一个显而易见的区别是,令二者感到不悦的对象是有所不同的,令上一辈人感觉压抑的对象恰是下一代人生存的根基。张颐武认为,惯于感伤的70后或是80后,其本质更应该归结为产自20世纪60年代的西方的观念。若以这一“类似自由主义的想象”来考察当下的中国的青年群体,他们不可避免地会感到失望。
 
也因此,很难将这群新青年定义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事实上,他们的温和面目,未必是基于精致的利己,而是基于对现实社会基本的认同。
 
张颐武认为,对中国最年轻的这一代来说,他们的确不再如前辈那样忧伤——一种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们会通过肖战这样的时下偶像来寻找认同和归属,并以此获得和中国的连接。
 
自信、自负、开放
 
内卷化以及温和的生活态度,并不能说明,00后们的眼界即是狭隘的。事实上,他们中的很多人,从很小就开始具备了一定的国际视野。
 
新东方在2018年发布的《中国留学白皮书》勾勒了一副中国留学生的“画像”。白皮书显示,低龄化、目标多元化成为了趋势。在“留学意向产生时间分布—学生/家长”的统计中,家长对于小学阶段留学的意向已经达到了27%,中学阶段为29%,高中阶段为24%。
 
今年3月,教育部发布的2018年度国内出国留学人员情况统计显示,2018年度我国出国留学人员总数为66.21万人。出国留学人群更多地从中高等收入家庭拓展到中等收入家庭,也让自费留学人数占比逐渐增多。
 
在留学之外,00后也因家庭财力的支持拥有了比前人更早的跨国游历的经验,而这些恰给他们带来了身份和文化上的自信甚至是自负。
 
和二十年前走出国门的那一代人不同,新一代年轻人对于本国的依赖度正变得前所未有地高。甚至可以说,无论如何出走,他们可能已经注定离不开这片出生和成长的土地。
 
他们深度享受着中国在基础设施、消费、服务诸方面的便利,同时他们的生活已经与本国的新经济形态牢固绑定:他们既离不开微信,也离不开支付宝,甚至,离不开中国的某一个视频网站会员账户——因为大量的视频版权无法外溢,为了追一部作品,他们可能需要从外网再次“翻”回来。
 
正因为如此,这种被张颐武称为“高度的内卷”的性格特点并不妨碍他们在另一个层面上的“开放”。他们依然可以使用Twitter,可以使用Instagram。与此同时,本身高度内卷的中国经济和文化,也在试图外溢。
 
00后们有一天会突然发觉,一方面,中国经济的某些维度与全球高度地接轨和融合,但另一方面,中国创造出的一切,从经济底层到文化形态,又与外界形成了两条平行的路线。对他们来说,需要在这样的世界中调整自身认知的方向。
 
文章原载于经济观察报,李紫宸采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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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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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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