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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芳华》,我最喜欢的是韩红唱的片尾曲《绒花》,那时当年李谷一的名曲,是电影《小花》的插曲。当年李谷一的歌声也让我触动,但那声音今天听来简单纯朴,高亢中透出真情。但今天韩红的演唱却让人感慨无限,那种感伤中的依恋和难言的微妙,让人无语,让人沉迷。这是芳华远去之后的无尽感慨。看《芳华》,电影院里真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常到电影院来的。他们都怀着追怀自己的逝去青春的模糊朦胧的期望来到电影院,看一段曾经的青春故事。那一段历史已经过去四十多年,已经成为的上个世纪的袅袅余音,就像曾经是电影《小花》的插曲,从七十年代最后的时刻的记忆中重新通过韩红的不同于原唱李谷一的演唱成为了《芳华》的片尾曲。这首歌的那种让人揪心的感觉跨越了四十年的时间。
 
这确实这是一段怀旧的故事,娓娓道来,揉碎掰开讲述的青春的琐碎的故事,许多片段的细节用来展开故事。这部电影的独特之处是,除了黄轩之外,所有的演员都并不是观众熟悉的明星,都相对陌生,黄轩在出现在这部剧之前也不能算是大明星。这反而让我们能够进入电影的剧情。部队文工团是四十年前最时尚的所在,也是很多青年所仰慕的团体。这部电影其实是格外细致地描写文工团的日常生活。虽然其中有不少展现当时的流行歌曲和舞蹈,用各种作为背景来现实时代特色的声音和画面,人们的具体的生活状态的表现也有,但从封闭到改革开放初期的大时代仅仅是一个背景。涉及到冯小刚和他的同代人亲身经历的那场战争,也是以“我方”的故事作为表现的前提。这里所强调的是青春的细节和特定的生活状态下的人性的各种具体的展现。这些人性的状态被表现得格外逼真,这个故事几乎是由两个融合在一起的平行的故事构成的,一是刘峰和何小萍的让人感慨和心碎的故事,是弱者和天真的善意受到社会的轻视和排挤的故事。这个主题也是在世界文学和电影中屡屡出现的。其中最有名的善良而被人轻视的例子就是那个钟楼怪人卡西莫多。这个善良而无奈的故事传统在这里再次出现。二是关于自己青春的无尽的缅怀和追忆,对那个相对单纯的集体的无限的感情也是这部电影的支柱。青春自然有某种负罪感,但青春也自有其美好和诗意,值得追怀。这也是一个常见的主题。《芳华》就是把这两个主题混合在一起。这两个主题之间矛盾和张力其实正是这部电影的有趣之处。青春有悔,青春无情;但又是青春无悔,青春有情。这两者其实是结合在一起的。这个故事并不像有些论者所理解的,仅仅是对于过去的“恶”的批评和否定,而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的流露,一种矛盾的心态的呈现。这种矛盾其实是这部电影的内在的力量所在。让它超越了简单,也超越了单向的理解。这两个主题其实都和冯小刚的常见的主题相联系。如《芳华》中对于被排斥和被损害的人的关切,其实《集结号》或《我不是潘金莲》等冯小刚作品都有的主题连结,而缅怀青春更是几乎所有冯小刚喜剧作品的主题。这些都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呈现。
 
这个故事的这种矛盾性还表现在其视角的复杂性。看起来只有萧穗子一个视角,其实还有一个隐含的全知的视角存在。故事许多时候是游离于和超越于萧穗子的,萧穗子这个讲述者和银幕之外的全能的讲述者关系复杂。萧穗子的视角下的故事和全知的视角下的故事其实是有复杂的同一和差异的结果。萧穗子是深入其中的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她的感觉也是矛盾的。而那个隐含的全知的视角一面有对青春残酷的感慨,一面有通过大量的表演的和女性的青春活力的展现,从而表达了某种强烈的对于这个文工团的依恋和对青春的依恋。萧穗子的参与的视角里有个人的敏感的愧悔和依恋,而那个全知的视角则有批判和依恋的混合。两者都参与构成了这部电影对青春本身都是矛盾的看法。这两个视角都有一个和《集结号》或《我不是潘金莲》等冯小刚作品都有的主题连结,
 
这里的故事的认同的矛盾是其核心:一方面,我们大家都在有意无意之间伤害了何小萍和刘峰。对于何小萍的天然排斥,对刘峰的从超越众人的善良的符号变成而被排斥的灰色的形象过程中大家的无情,都凸显了人性和青春本身的残酷。青春其实有自己的随意挥洒和忽视他人感受等等的天然的局限。而集体的共同作为则让这种无情显得理直气壮。另一方面,我们的青春本身依然有其值得追忆的各种迷人的侧面和美好的方面。我们的集体依然是能够让青春凝聚在一起的唯一的力量。大量集体的歌唱舞蹈段落里洋溢的身体中的青春活力的呈现就是电影充满迷恋地展开的,这又是美丽的。影片快结束时,文工团解散时的那场被浓墨重笔表现的聚会,被电影用无限的感情渲染了这个集体所形成的强烈的认同。这个集体给予人们的强烈的认同感如同家一样的感觉,其实也是我们的情感的最重要的来源和根基。而其实对于刘峰和何小萍来说,这个文工团也是他们的既疏离有认同的所在。刘峰对林丁丁的始终如一的迷恋,直到文工团结束时,他来探访遇到萧穗子,最终在木地板的松动处发现了何小萍第一次被排斥的缘由的那幅军装照。那照片已经撕碎了,但刘峰把它拼合起来。正因为有了这个集体,他们才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失落,但也获得了某种更为真实的回忆。没有这些回忆,生活本身可能更加黯淡。而萧穗子的旁白中的那种愧悔和反思,另外那个时隐时现的超然的叙述者的批判和追问其实是和一种对于那个集体和个人的悲悯的温情相联系的。温情让这部影片在撕开人性的暗淡处的同时,对于它的灿烂处也充满留恋。在影片结尾,《绒花》的音乐响起,萧穗子的旁白声告诉我们,刘峰和何小萍和这个集体的其他人在2016年一起重聚。他们在岁月中获得了一种对青春的超越,这是在时间中的和解之力,是一种“共同感觉”的救赎之力。
 
最足以表现这种矛盾性的是文工团的最后的演出的那个段落。这个段落运用的平行的剪辑,里面在演出何小萍熟悉的舞蹈,那个集体的演出是热烈的,而已经精神失常,在精神科病人座位上的何小萍悄然离开,在局场外的空地上一个人在做着舞蹈。两个不同场景中的舞蹈在同步进行着。同样是最后的舞蹈,同样是告别青春的仪式。一个曾经被这个集体放逐的人和这个集体的“相遇”是如此地并无交集,而是平行地展开。一个在剧场内的最后的舞蹈,一个在剧场外的最后的舞蹈。在同样的乐曲的伴奏之下。这个时刻其实是一个让人感伤和动情的时刻。这个集体和这个个人其实拥有共同的记忆,当然有许多让人不平和不快之处,但这毕竟是共同的青春。这以后,何小萍就“治愈”了,从此以后一个清醒的何小萍回到了人间,她和刘峰的后来的相濡以沫的故事变成了这一段人生最好的象征。一面是被集体放逐之人,一面却把这个集体的想象中的最美的东西呈现了出来。这种矛盾性正是这个故事的复杂性。
 
青春的那种无意无心或刻意的伤害,让何小萍和刘峰痛苦,因此成为了某种“恶”。但这显然不是那种绝对的罪恶,而是青春本身的各种欲望、焦虑、快乐、算计和漫不经心地忽视别人的感受的结果。但青春还有属于大家的许多具体的感情,具体的人与人的关联,在这些里面,生活本身还在延续。这里有萧穗子对陈灿的爱,那个在盒子里装情诗,又拿出来撕掉的故事里何尝没有人间的美和感伤。
 
青春无情,似乎把何小萍和刘峰放上了众人的祭台;但又是青春有情,这个集体中的人们依然还是有感情的,他们既没有放弃反思,也还能够似乎是一个在当下缅怀的对象。那种集体生活的纯洁性,那种在共同的努力中的自我认可和自我期许也是这部电影对青春和集体的另外一个理解。这是冯小刚、严歌苓以及那个时代的芳华,在今天对过往的凭吊,而这也是通过这凭吊获得的反思和认同的新的展开。这也感动了与这个时代有距离的人们,因为无论什么时代,人们总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绒花》的歌声中有四十年的岁月,凭吊那无可挽回的青春,包括它的错和对,它的残酷和美丽。这一切已经远了,这个故事依然能够打动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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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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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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