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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的老作家陈学昭曾经写过一部今天已经被遗忘了的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这部小说出版在79年,却开始创作于五十年代,打着五十年代的烙印。它的题目是当年计划经济开始时代对于“工作”的最热切的肯定。这部小说有自传性,其中主人公从法国留学之后的人生一直没有找到真正的发现,她却在体力劳动中找到了自我,又在天津的纺织厂里发现了 新的生命的可能。

有趣的是,毛泽东时代的文化对于大工业生产的景象和热火朝天的工地都作了最为热烈的赞美和歌颂。工业的成果被视为一种绝对的“美”,一种神圣之物。我们赞美一排排的高压线的立柱,赞美流水线,赞美纺织机和水压机,赞美一切工业文明的成果。水库工地、工厂车间和矿井都是理想的空间,连那些老一代的国画家也要在传统的山水间加一点高压线或水库的大坝。当然文化大革命中这一点也登峰造极了。我们可以看到后来画出美丽的、闲散的女性,拍过《海上旧梦》电影,以时装品牌、杂志和品味店引领时尚潮流的陈逸飞,当年曾经和人合作画过的《开路先锋》,这是一幅表现修铁路过程的作品,前景都是肩扛铁轨、奋力向前的一排工人,他们的面部表情刚毅,正面的一个在黄背心的外面罩着雨披,脖子上围一条白毛巾。背景则是无数吊车和挖土机。而那位以仕女画著名的程十发也和人合作画过无数吊车构成造船厂的 工业化的景观,题目叫《火树银花不夜天》。这一切工业化的 生产的景观对于我们来说乃是一种诗意和幻想的来源。我们看到过梦想在急遽的工业化进程中成为“纺织工人”的《创业史》中的徐改霞,看到过歌颂《到远方去》建设铁路和水库的诗人邵燕祥。其实,当时我们对于农业生产的热情,也是希望农业的工业化,于是经常有对于未来在新的技术的变革之后的美好生活的到来的承诺。我们发现在这些文学、电影、歌曲中生产的场面和生产的活动的无限的诗意和浪漫是过去难以想象的。于是就连舞蹈作品也开始表现生产的过程,象纺织姑娘的形象就无数次变成小说、电影和歌曲的题材,后来在八十年代还有一个节目《金梭和银梭》留着那个时代的痕迹,不过已经是借用过去的题目来展现一种时尚了。那个舞蹈已经没有了穿纺织工人服装的少女,而只有一些时装少女了。金梭和银梭也用来隐喻太阳和月亮了。

工作着是美丽的吗?

陈逸飞、魏景山《开路先锋》

工作着是美丽的吗?

   程十发等《火树银花不夜天》

遗憾的是这些作品大部分被迅速的遗忘了,也无法进入今天浪漫的“红色经典”。它们所表现的那些场景和活动往往太单调,无法成为今天怀旧的对象。这些工业化时代的遗迹在新的全球都市中已经消失得如此迅速。只有一个“798”变成了新的时髦。那个革命的工业时代最后的遗迹已经和它的过去没有什么联系,消费时代的红男绿女和新的时尚文化将计划经济的文化转化成了新的时髦的最好的背景。什么是“告别革命”?“798”的告别其实最为彻底。因为革命年代的最后的形象已经被利用成了新的消费的可能,它的最后一点豪情也被变成了新的都市风情的衬底。

当时有许多今天我们已经遗忘了的电影都是歌颂技术革新的英雄的。只是这些技术天才的发明往往并不来自专业的人员,而是一些文化不高的普通的工人和农民。往往是“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工人农民的科技能力超越了专业的技术人员。这样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无论是文革时代的《创业》还是《火红的年代》,专业的技术人员的创新能力总是比有革命思想的普通人差。这其实并不简单地就能用当时的知识分子被整就可以解释的,其实它还包含了毛泽东时代对于世界的一种不安和焦虑。我们在专业方面不如西方,但我们却有另外的人的潜力被解放了出来。这里的想象其实是试图以超越常规的方式实现新的社会主义的工业化。我们可能唯一还有记忆的是《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讲的就是修水渠过程中面临的难题和克服这些难题的技术,年轻人通过修水渠的工程为村里引来了原来奇缺的清水,也为自己找到了爱情。计划经济时代的有趣之处在于,它好像总是把满足的时刻延迟到遥远的未来,而将“工作”推到一切文化的前景上。享受和欲望的满足不是不存在,而是对于我们这一代不可能。我们为了下一代牺牲。而这种牺牲一代代的延续造成了厌倦和疲乏,变成了计划经济的最大的困难。一旦诱惑出现,工作着的美丽就会发生问题。

理论大师齐泽克有一个有趣的发现,他发现在好莱坞电影里几乎从来也不出现工厂和工地的场景,而仅仅是家庭和社交的场所,最有工作味的不过是办公室。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其实好莱坞的片厂就是大工业的场景,却从来不表现大工业。齐泽克指出,只有007电影里,抓住了007的邪恶分子给007炫耀自己的毁灭人类的企图时,才展示了工厂和生产线的忙碌的进程。市场经济赖以生存的实物生产完全不出现在其文化产品中,真是一个有趣的悖论。这却也道出了市场经济的妙处,它的文化却是为了掩饰和消除它在日常工作中的乏味和单调的。所以好莱坞正是依靠工业生产存在的,却不能表现工业生产,而仅仅表现那“八小时之外”的丰富多彩的消费生活。在市场经济中,工作仅仅是赚钱维生和成功的必须,但人生的乐趣却要在别处找到。工作似乎并不美丽,而消费的人生才美丽。于是我们狂热地休闲度假,追逐时尚。而革命当年害怕的“变修”就是害怕年轻人在消费中忘记工作。但其实市场经济的残酷在于,没有工作你就没有钱消费。

但今天的有趣之处在于,工作越来越与休闲相联系。工作一面是紧张而残酷的市场竞争,另一面这种竞争在信息时代却越来越依赖消费的创意和“玩”的兴趣。人们用创造新的“游戏”来赚钱。“网易”在游戏中败部复活正是依赖一种“玩”的趣味。年轻人的信笔涂鸦式写作的书居然有几十万、一百万的图书销售量。而明星、模特、时尚人物的生涯也是一种将消费变成生产的生活。消费就是生产,生产就是消费。工作和消费的休闲的冲突似乎变成了传统的人生,原有的边界难于存在了。职场的变化和生活的变化都发生了。

工作着是美丽的吗?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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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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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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