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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石黑一雄得奖谈诺贝尔文学奖和“纯文学”

每年一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总是舆论和公众关注的中心,也会引发人们的热烈的讨论。最近几年的有趣之处在于中国的媒体和公众总是关心村上春树总是“陪跑”而不能得奖。这变成了公众关注诺贝尔文学奖的一个焦点所在。
 
2017年石黑一雄得奖,在和纯文学相关的人们中间都不以为奇,他的名声在国际纯文学圈子里是极大的。这个奖也就是实至名归的肯定。这个英国作家,虽然是日本裔,但所写作品却是非常英国风的,没有一点文化冲突的痕迹,不像其他外国裔作家经常涉及的文化上难于融入,跨文化生存的矛盾和痛苦等。他写得非常像老派的英国人,但又有微妙复杂的心理表现,其实中国的介绍也很多了。他八十年代之后就在纯文学界有名气,也得过像布克奖这样的主流的“纯文学”奖项。作品也很多,也能够持续写作,一直保持创作力到现在。他的主要作品其实都已经有中文的译本了。他的小说有相对具体写实的框架,也有复杂的心理描写和人性的观察,现代主义的技巧用的很自然,所以一直有相当高的声誉。他的代表作自然是得了布克奖的《长日留痕》,那部书把老英国人的那种生活形态及其衰落表现得格外深沉。《别让我走》则在英国式的风格中加入了让人吃惊的科幻的元素。这部书看起来还是他一贯的风格,却加入了让人惊悚的元素。把克隆人的悲欢和他的一贯的写法融汇,让人印象深刻。
 
他的作品改编的电影也有名,著名的詹姆斯·伊沃里就导演过两部,一部是《长日留痕》改编的通译为《告别有情天》的电影,演员也是有名的艾玛·汤普森。这是1993年的电影了。另一部《伯爵夫人》是他编剧的关于旧上海的电影,也很有独到氛围。足见其名气之大,影响之大。
他对中国和上海向来有兴趣,还有一部《上海孤儿》也是写三十年代上海的。他的作品完全看不出日本移民的影子,是其最独特的地方,写和上海有关的故事,也是英国人的视角。他在全球的纯文学界名气其实很大,得奖没有任何奇怪的。
 
至于大家的觉得没听过说此人,并不奇怪。实际上是这个全球纯文学圈子,和一般公众早有距离。中国的文艺青年中最对西方文学感兴趣的那部分才对此有兴趣。虽然他的作品多数在中国有译介,但大家对这些纯文学作品的兴趣并不大。因为它们技巧较复杂,心理表现很深,一般人并没有多大的兴致来阅读,只是在专业圈子和纯文学的小众读者中有影响,但这就是诺贝尔文学奖的主要的受众圈子。诺贝尔文学奖就是一个全球性的纯文学的奖项,它一般奖给的作家是在这个圈子里的。要有些条件需要满足,一是作家在作品中运用的技巧要比较复杂,有现代主义以后的复杂技巧在其中充分表现,让作品经得起复杂的解读。当然现在通常作品还要有写实的框架和让读者易于切入的入口。二是对人性的表现要深入,同时心理描写或象征等的运用自如。三是在纯文学圈中有名已久,写作持续稳定,保持水准。石黑一雄这三者都具备,得奖也是必然。
 
石黑一雄可以说是最典型的全球性的“纯文学”的作家。诺贝尔文学奖是全球“纯文学”的最高奖项。从古到今文学都有高雅和通俗之分,但现在这个意义上的“纯文学”是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之后,现代主义的文学崛起后开始出现。现代主义的文学对人性的理解更复杂,也发展出了一套非常复杂的技巧,这时候“纯文学”开始逐渐和一般公众有了距离。其最早的代表的作家如乔埃斯的《尤利西斯》或卡夫卡的作品等等。这些作品是中产生活和阅读能力普泛化之后,一批对复杂精微的文化有兴趣的中产中的“小众”感兴趣的。同时高等教育中的文学理论等的发展也让理解复杂文本的阅读有了更精细的方法。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国际性的“圈子”,从出版、阅读到评奖都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系统。在整个二十世纪前半叶,这种现代主义风起云涌,有诸多大师和流派,有很多激进的实验等等,形成了文学界的中心。这种“纯文学”看起来各国读者都不多,但在全球也形成了一种影响力。一个全球性的“纯文学”的圈子就逐渐形成了。“纯文学”和“通俗文学”的分野也非常清晰,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这种‘纯文学”随着二战结束到冷战结束的二十世纪后半叶的发展,到最近这些年逐渐稳定化了。最近这些年,纯文学主流都是有复杂的现代主义之后的心理描写和象征等,但又有基本上写实的框架和故事。太激进的实验或太传统的写实都不受青睐。复杂的技巧和人性表现才有“纯度”,不易读,有阐释空间,才能有深度,才能让人分析。但写实的框架故事又有迹可循,可以琢磨,也能够有相对稍广些的阅读。石黑一雄的作品可以说是这一类的典型。
现在中国纯文学的主流也是这路子,年轻的葛亮等是典型,现在受到肯定的作品多数是这样的。有人以为中国“纯文学”作品现在还是写实为主,其实是写实的框架和现代主义的复杂的人性观照和技巧的结合是主流。这个情况其实公众也相对隔膜,和世界纯文学的状况差不多。
 
“纯文学”的全球性的出版、阅读、翻译、评奖的机制也都很稳定了。各国都有自己的纯文学的文学奖,这些获奖者也都有通过翻译得到的国际的阅读和影响。这个圈子包括的就是专业的学院中的读者和一个相对小众的爱好者的群体。如莫言得奖就绝非偶然,多年来,他的中文版小说出版后不久,西方各种语言的译本也会随之而来,没有这种长期的积累,根本不可能得到这样的奖项。诺奖的圈子其实就是国际“纯文学”的圈子。至于村上春树,于村上春树,这些年一直是媒体和公众炒作的中心,在公众的名气上他在全球都大,但太畅销,有通俗作家的意味,没有那种纯文学的复杂感觉,自然难于获奖。但诺贝尔文学奖也要有公众影响,因此村上每次都被提出来。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诺贝尔文学奖早期其实标准并不确定,得奖的人也很多样,如历史学家或哲学家都曾获奖。但这些年逐渐稳定了,基本上是稳定在“纯文学”的圈子中的,获奖的基本上是在这个圈子里有声誉很多年,已经水到渠成的作家。至于鲍勃迪伦得奖是一个绝对的特例和别格。现在它成了“纯文学”和公众的每年一次的几乎唯一的切点。有些人说我也爱读书,为什么不知道这些获奖的名字。其实这容易理解,就像物理是我们日常都在生活中应用的,但获得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的理论和名字都没听说过。其实现在的“纯文学”也已经高度的复杂化,和多数公众联系不大。这个比喻当然不恰当,但也可以从这个角度理解这个问题。关键是小圈子的名声和大群体的声望是两回事。但诺贝尔文学奖会让每年一位“纯文学”作家和公众有了交集点,他也有了公众的名声。可以说,诺贝尔文学奖是公众和“纯文学”重合的切点,也给全球的阅读生活提供了一种不同的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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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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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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