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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在徐静蕾主编网上杂志《开啦》上发表的有关《与青春有关的日子》的文章。最近,这部电视剧受到了高度的关注。除了《开啦》的创刊号用它做了专题之外,《新周刊》也用它做了一个专题。说明这部电视剧似乎真正触动了许多人。以这篇文章纪念我们自己的青春时代。

 

与谁的青春有关?

 

张颐武

   

    《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是一部通过口碑和网络的好评不胫而走地传播的电视剧,它几乎没有机会登上主流的电视台,却不可思议地变成了一种新的观看时尚。无论从网上或者通过看碟都让许多人着迷,生发出无限的感慨。它似乎触动了许多人的内心世界里最为敏感和柔软的部分,于是就变成了中国电视文化的一个奇迹。这个奇迹的启示在于在这个网络时代,电视其实有了一种“另类”的可能,也就是并不通过电视台的出口就有机会和想看到它的人见面,这其实是传播的新的路径的生成,也说明网络和电视的互动使得口碑变成了一种真正的影响力。它不像“选秀”和“讲古”一样轰动,却依然引起了真正的关切。于是,《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和我们这些喜欢它的人有关,让我们找到了一个和自己的青春直接相遇的机会,也给没有机会经历那个时代的“八零后”一个和那个已经不会复返的时代相遇的机会。

   

     这部电视剧改编自王朔的《玩的就是心跳》,故事的脉络和情节的走向几乎没有什么变动。导演叶京其实是真正的王朔式的人物,似乎对于那部小说有深度的迷恋,充满了向它致敬的情怀,几乎是亦步亦趋地将它搬上了屏幕。但正是这种看来实实在在的改编让这部电视剧和它的原著小说有了相当不同的意义和价值。

  

   《玩的就是心跳》是八十年代最后岁月的作品,写的是一群当时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对于自己已经逝去的青春岁月的追忆,是从八十年代的最后时刻怀念七十年代的生活。而电视剧却制作在二十一世纪的初叶,当年的追忆在过了将近二十年之后其实有了根本的变化。电视剧其实是让我们有了一种双重的“追忆”,也就是我们有机会从今天追忆八十年代最后时刻的追忆,也追忆七十年代的青春期。这种“双重追忆”一面让我们和剧中人一起通过对于青春的故事的梳理和回溯重返七十年代这个计划经济的最后的时光,也通过我们自己对于剧中人生活的观看重返八十年代这个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最初岁月。于是,我们发现记忆的潮水其实是涌向这两个时代的。一个是涌向王朔、叶京或者像我们这些五十年代或者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的“青春期”的七十年代,我们其实都被这个青春期所塑造;一个是涌向八十年代,那个今天一切的来源的时代,我把它看成一段中国走向全球化和市场化的“大历史”的“青春期”。我们今天的一切其实都和那个八十年代有关。这里我们可以发现的是,当年正值壮年,已经开始带着一种自信心和感伤的情怀回忆的“顽主”,居然已经迅速地老去,成了今天这个市场经济和全球化已经变成现实,新的繁荣和秩序已经形成的时代的“边缘”。时光的流逝让我们大家都无法逃避。

   

    《与青春有关的日子》中异常逼真地传达了一种八十年代后期的氛围:一种躁动不宁的气氛,一种在方生未死之间的悸动和焦虑。方言寻找已经失忆的一切,其实是通过追忆自己在七十年代的青春,来拼凑完整的自我的企图,在这里被表现为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一种无奈的冲动。这其实隐喻式地发现了我们其实已经走到了新的时代,过去的自我的消失其实无法逃避,尽管那一切如此单纯和天真。

   

    其实这个八十年代后期,也就是王朔以他的小说变成时代象征的时期,是一个真正的过渡时期。当时旧的计划经济的“宏大叙事”已经像方言的记忆一样破碎,但我们却是在那一套之中长大的,计划经济的那种文化其实是我们生活的基础,我们来自那个时代的最后的岁月,我们其实是在那一切的影响下成长的。在这里,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那些在压抑中的单纯的青春冲动里,尽管有少年的欲望,有肉体的激情,有物质的渴望,但这一切都有一种其实和那种精神的激进相似的东西,一种单纯的“欲望”。这种欲望其实被那个时代赋予了某种反叛的精神性。所以,那时其实没有真正的物质性的存在,那个时代是“不及物”的。一切都是经过精神的洗礼之后的东西。反叛的“欲望”其实和它嘲笑的东西一样单纯。所以,那种“轻易伤害别人,也轻易被别人所伤”的伤感其实是一种“不及物”的青春冲动。

    

    王朔和他的“顽主”们其实还是毛主席的孩子,他们仍然是以一种理想的精神来嘲笑过去,来肯定自己的。他们其实是以一种“自我”的理想来否定那种“集体”的理想,用浪漫的自由来替代无所不在的压抑,而在计划经济下的“革军”子弟的优越又意外地为这种自由提供了某种条件。但在《玩的就是心跳》里,一个新的时代,一种新的秩序已经开始出现在地平线上了,这里新的市场社会以交换为中心的,以坚硬的“物质性”的欲望为基础的价值已经显露出来。这让王朔觉得不安,但其实这正是他的一系列小说所召唤来的东西。但它们一旦出现,就露出了自己和过去的精神完全不同的“物质性”。王朔其实已经感受到自己的“顽主”们追寻到的不过是他们难以逃避的新的秩序,这让他感到不安和痛苦。所以,《玩的就是心跳》其实是王朔技巧最为复杂,也最有感伤的调子的小说。

   

    而《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出现在一个“平的”世界已经将中国彻底卷入了全球化的市场秩序之中的时代。市场的坚硬的逻辑和“物质性”的实实在在的“欲望”早就无所不在地主导了我们的生存。新时代的潮水冲刷了过去的青春和青春的追忆的企图。于是,连《玩的就是心跳》的那种感伤也变成了再度怀旧的对象,当年饱含浪漫的冲动追寻的新的自由其实早就唾手可得,但却根本没有了那种浪漫,而是露出了坚硬的面貌。当年的王朔的浪漫的反叛的“顽主”的无拘无束已经在全球的运作中变成了冯小刚的《夜宴》的璀璨的影像之下的不可测的人性的幽深。于是,我们会觉得《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有一种不属于今天的单纯和天真,也有一种让我们缅怀的气质。

  

    我最近在《新周刊》颁发电视榜的活动中初次遇到叶京,《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得到了“最具纯真气质电视剧”的奖项。其他拿奖的还有《武林外传》等等。在这里叶京多少显得有点“另类”。发奖时,叶京拿出了他1978年在部队得到的“积极分子”的奖状,说这是在近三十年之后,再一次得奖。他的感慨很深,说起来有点不能自己,他的王朔式的幽默让场面变得非常有趣。我突然发现叶京在今天通过影像复活了我们自己和我们时代的青春,让我们追忆,让下一代回顾,但他仍然寂寞。因为他的那个时代已经不可挽回地消逝了。《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是一种凭吊,一种缅怀,也是那个时代最后的余音,它不绝如缕,在我们时代的上空盘旋。

   

    它其实和我们每个人的青春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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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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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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