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我的千岁寒》让王朔由顽主变成哲人
张颐武
 
    经过了前一段的王朔旋风的冲击,我们在一种不知道他还会说什么的既期待又不安的情境中等来了这部《我的千岁寒》。毕竟这是这位从八十年代后期以来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化走向的作家沉寂几年之后的再度出发。他的过往的写作给了我们期待的理由,而他近年的沉默却让我们困惑于他的写作将向何方发展。
  
    当尘埃落定,大家看到了这本书,却多少有些目瞪口呆的困惑,大家似乎发现了这本书完全超越了我们世俗的生活形态的描述,也没有我们习惯的王朔的文学风格的再现,而是一种新的思考和探究的视角的展开。这本书出版发行后的这段时间,大家发现过去用来评论王朔的“知识”好像确实派不上用场了,王朔似乎逃离了他过去的自己,而让 我们看到了一本奇书。于是,大家的阅读遇到了障碍,大家的评说也面临难于表达的困难。于是,在出版前沸沸扬扬的书,出版后大家反而觉得难以评说,反而开始沉默。王朔再度挑战了我们大家。如果当年他是用一种来自北京日常生活的智慧给了我们新的观察生活的角度的话,那么,今天的他却在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向我们的阅读习惯和价值观发起了挑战。他突然“跳脱”了我们熟悉的他的过去,展现了一个新的不可思议的王朔。
   
   这部书其实是王朔近年的写作和谈话的合集,包括小说、随笔、笔记和对话。并不是我们曾经想像的一部长篇小说。从这部书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我们熟悉的在剧烈社会转型的中游走在都市边缘的顽主却变成了一个对于宇宙和人类生存进行思考的哲人。这个哲人直面甚至迷恋他自己对于人生的困惑,试图从禅宗和现代物理学中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似乎己经在滚滚的红尘中沉溺得太久,被一种欲望的驱策而跑得太久,一种难以摆脱的疲惫和厌倦变成了难以克服的写作的障碍。所以,他的类自传的长篇小说《看上去很美》只写完了童年的经历就戛然而止,因为他对于人生的根本问题产生了巨大的困惑。他这些年对于写作的放弃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一面是自我突破的高度期许和高处不胜寒的焦虑,另一面却是在人生根本问题的难解的困惑。现在王朔在《我的千岁寒》一书中表达的正是困惑和克服困惑的异常坚韧的努力。他在其中和孙甘露的长篇对话里特别提到亲友的死亡对他的冲击。他从一个充满了人生欲望的新的市场文化的召唤者转变为一个面对抽象的生命危机的冥想者。这种冥想并不是一种宗教和哲学的知识的探讨,而是一个人面对自我人生危机的无可逃避的抉择。所以有人批评它未能从哲学和宗教的角度提供新的进展,但其实王朔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雄心,他其实是对自我的问题的难以回避的正视和摸索出路的努力。如果说,这本书讨论的是哲学和宗教,那也是一个作家的哲学和宗教,是他在写作和生活中遭遇的精神困境的解决方案的寻找。
   
   这部书所思考的是两个问题,一是宇宙和世界的生成和运转的追问,二是人的存在和命运的追问。这些追问其实所关注的还是人类的无法回避的欲望及其超越的可能。王朔原来那些最烩炙人口的作品都是在计划经济的压抑的氛围中对欲望的肯定和对于压抑的嘲弄。但今天他却发现欲望其实在面对死亡的绝对性时显得无能为力。这其实是王朔的思考的扩展和变化。王朔于是超出了具体的时空,不再执着于他熟悉的经验,而是尝试寻求对于人生大问题的解答。这些思考混合了王朔从佛教到当代理论物理的阅读心得。王朔力图从一种宇宙观的高度看人生,从人生的感悟看宇宙,由此获得一种新的启示。这些启示其实是来自一种极为发展而微妙的心理过程。在今天的急剧变化的时代,这种启示其实既是对于当下的挑战,却又是对于它的超离。
  
    这种启示的核心焦点正是一种人生的"中断"的感悟。王朔力图通过这种脱离了人生具体情境的中断来思考人生的困局的解决之道。这种中断或是创作过程中出现的难乎为继的危机,(《妄想照进现实》)或是寻求生之真谛中途的迷茫,(《我的千岁寒》)或是暴露自己面临的混乱而难以控制的思绪( 《与孙甘露对话》)。这一切都将“中断”作为生活的无可逃避的宿命。“中断”是生命的突然的逆转,也是生命的新的可能性。过去在“中断”中结束,而“中断”却也启发了新的生机和可能性。王朔的胆气在于他敢于直面这里的“惨淡”,无畏地迎向未知的一切。第一篇的《我是谁》开宗明义,点明了此书的宗旨和目标。王朔敢于放下曾经的辉煌,敢于在当年从计划经济的秩序下开创的写作的新的道路上闪身而出,再度变化自己的角色和角度,试图提供一种大尺度的对于生命的问题的回应。这种回应的意义其实是发现了自己过去的嬉笑怒骂的局限,它虽然打破了过去的压抑,却难以支撑人的生命的意义;它虽然有鲜活的生命力和欲望的最为现实的展开,体现了感性的生命的强度,却不能解释我们内在的挥之不去的抽象的精神困扰。人生的种种大问题仍然在我们面前。
   
    过去王朔用感性的生命超越了这些问题,甚至蔑视的这些问题,正是由于那些大问题被简单刻板地回答了,而那些回答却非常可笑,于是王朔嘲弄它们,用让它们不在生活中存在来解决它。但那些解答的刻板和无用并不证明问题的不存在。它们却像幽灵般地缠绕他的灵魂,让他难以回避。正是由于他能够发现当年那些解答的根本的缺陷是忽视了人的现实的欲望和生命的真实,所以他才有力量对于那些已经被发现的欲望和真实背后的难以摆脱的生命的意义发起再度的追问。可以说,王朔回到了他的前期的写作最不喜欢的抽象的大问题中了,但这大问题却是在他的嘲弄中产生危机的。今天王朔给了自己一个比当年艰难一百倍的任务,就是自己一个人咀嚼和体验解决这些大问题。当年他消解这些大问题时,我们迷恋他;今天他要自己克服这些大问题时,我们却觉得他多少有点超出了我们的想像。
   
    当年他用嘲笑和流利的北京话给我们一个日常生活的真切的展开的经验和脱离刻板的计划经济的生活形态的新的可能性的时候,我们这些读者和他站在一起。今天他要独自一人追索人生的终极的问题和世界的存在的时候,我们还愿意和他站在一起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本书挑战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些读者,首先却是王朔本人。但他其实在挑战自己的时候,也直接地挑战了我们和我们现实的生活。我们愿意回应他的挑战吗?

    

              

        

           

               

话题:



0

推荐

张颐武

张颐武

72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