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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分析王朔的《致女儿书》的文章贴在这里。我一直认为这是2007年最为重要的一部书。 它让我们对于人生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感慨。最近王朔出版的《和我们的女儿谈话》、《新狂人日记》其实都是在探究自己的内心世界的努力,可以看成《致女儿书》的续篇。

 

《致女儿书》:王朔的“自我搏斗”

张颐武

 

    和《我的千岁寒》推出时不同,《致女儿书》几乎没有任何宣传,一派异乎寻常的低调。这部书几乎是静静地走上书店的。但这部书和《我的千岁寒》在内容上有相当的连续性,也是王朔沉寂多年之后推出的新作,也是他在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的异常坚韧的努力的结果。这部书是一部纯粹的散文作品,是这个当年叱诧风云的作家和自己的女儿的对话,是一个五十岁之后的作家对于自己的生命的再认识的最新的尝试。  

 

   《致女儿书》并不完整,反而相当零碎和混乱。它是作者的一个宏大的构想和一个难免虎头蛇尾的文本的组合。我们可以发现,在这部书目录上有十五章,从这些章节的题目看,这些章节的内容是对于“我”的生活史的全面的表达,是近乎于自传的一部作品,也是王朔留给自己女儿的关于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生活的陈述。但在正文中我们只看到了两章:《关于咱家我这一方的来历》和《关于爷爷奶奶》。而其他关于自己的章节都没有写成,而是用了他在2003年写作这部书的过程中遇到困难时的日记来继续,而日记也只记了一小段时间就结束了。这部书可以说是一部“未完成”之作,而后面又附了一部分“初稿”。这一部分中有一些涉及到个人的成长的最初的经验,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于王朔的自传式的小说《看上去很美》的重新思考和再度触碰。这部书其实是尝试清理和反思自己的全部人生的尝试。也可能这个尝试太过于艰难,也可能就是一个像王朔一样的人也对于直接面对自己的生命的一切感到棘手和难以厘清,这部书在写作中遇到的困难可能超过了我们的想像,于是它只能以这样的“未完成”的状态面对我们。王朔也不得不在自己成长面前戛然而止,写作的困境其实是一种生活和想像的双重的危机的结果。而这个“危机”恰恰是个人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再度审视自己的“危机”。

 

     王朔不是第一次尝试对于自己的生活进行全面的表达,我们从《看上去很美》中,可以看到他已经试图进入自己的人生,和自己做一次彻底的对话。但那次尝试一方面没有得到市场的认可,另一方面也没有得到王朔本人继续下去的坚持,而最终虎头蛇尾,无疾而终。我在想,其实当时如果王朔坚持下来,把《看上去很美》一直写下去,可能会让更多的人感到兴趣,也会成为一部最为独特的中国人在一个巨变时代的精神的记录。但这一次,其实是王朔的卷土重来,这里的和女儿对话既是一个新的理由,又是一个新的可能。但这一次的尝试仍然没有继续下去。王朔似乎对于直接面对自己的全部人生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和难言的恐惧。他总是尝试回到这个主题上,要试图讲述自己的故事,但又总是草草收场,难乎为继。这说明王朔自己有太多难以名状的东西,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境遇。他要和自己正面遭遇既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事件,又是他期望逃离的事件。他总是试图一举成功,给与自己一个鲜明的形象,但却总是事与愿违,他的自我仍然难以清晰地呈现。这种“认识你自己”的困扰其实就是他的写作的最大的危机。在经历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直到九十年代初期的持续的、如同自来水般奔流的写作的经验之后,王朔的瓶颈其实既是写作的,也是人生的。一方面在写作中的回到自我的发现遇到了难以想像的困难,另一方面,在生活中再度发现自我的价值也出现了问题。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我的千岁寒》一书是“向外”探索的记录。这里王朔纵横在宇宙和人生的哲理的追索中,尝试在一种对于人类的宗教和哲学的探究中找到一种心灵的归宿。而《致女儿书》则是一种“向内”探索的记录,试图通过认识自己打开内在世界的真实。

 

   但《致女儿书》就是一种“危”中之“机”:是个人难以克服的困难让这个文本如此的难以为继,但这其实就好像中国水墨画里的“留白”。”未完成“反而给了我们一个新的可能性,让我们看到他不得不直接面对自己的前半生的种种之时的困扰和不安,那一段以日记形式出现的部分正好透露了一个作家面对写作和生活的双重的困难的时刻的最为直接的感受。王朔其实是在进行前所未有的艰难的自我搏斗。好在其实王朔的小说在许多方面已经为自己的生活留下了诸多踪迹。我们在这部书的那些不完整的叙述中可以看到一个和我们一起走过了二十世纪的后半叶的那些复杂的岁月,曾经为我们的青春勾勒出图画的作家的人生的种种侧面,也看到了他自己的灵魂的“自我搏斗”。

 

    这部书由于是写给自己的女儿的,王朔首先强调了一种伦理的责任,一种无法回避的血缘带来的责任,强调了“自私”在此时此刻的无能为力:“我选择自私,盖因深知自己的卑下和软弱,与其讲了大话不能兑现不如压根不去承当,是苟全的意思。在你之前,做得还好,也尽得他人好处,但始终找借口不付出,沿用经济学概念,将自私视为‘无形的手’就是立论之一。这一套到你这儿就不成立了,你是孩子,因我出生,这不是交易,是一个单方行为,在这里,唯独在你,我的自私法则走到尽头。”这种责任其实既是他无法逃避的,又是他内心里愿意去承担的。这部书的写作可以说就是这种责任的表现。责任让他不得不写这部书,但这部书有让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责任是女儿的生命和成长的承担,困难是写作和人生在一个“临界点”上的迷茫和困惑中的艰难的挣扎。

 

    于是这部书有一个宏大的开始,他充分利用了在《我的千岁寒》里所展现的阅读的成果,从人类的发展史开始讲述自己的家族的来源。这些叙述作为一种文化史的陈述是饶有兴味的,也不缺少王朔式的敏锐和洞见。比如他对于满族和清朝的叙述就有非常独特的见识,而他的人种学方面的看法也显得相当富有想象力。他希望通过这样的展开赋予自己和自己的女儿一个更加丰满的自我认知。他深入了人类绵长的历史,尝试在其中有所发现,试图将“人性”的展开置于一个“大历史”框架中加以诠释。他叙述自己家族的历史,探究了他自己的父母的历史的诸多隐秘,把自己的成长的经验放在了二十世纪历史的过程中加以审视。他探究了自己的性格生成的原因,探究了自己的童年时代的生活的种种琐碎的往事,讲述了自己和父母兄弟之间的关系,这些都是精神分析家们感兴趣的素材。他试图将自己的性格的成因归之于童年的经验。他的软弱、他的卑微等等都是童年时代的印迹。这些其实在诸如《动物凶猛》、《看上去很美》中都已经有所涉及。但这里他对于自己的解剖更加深入和理智。如林彪事件对于他世界观形成的影响的描述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几乎共同的文化经验,它意味着不可触碰的神圣的东西的轰然倒塌,意味着一个个体生命的直接的体验的降临。王朔的嘲弄和反叛其实正是置于这样一个背景之中的。

 

    在这样的叙述中,王朔试图给与女儿的是一个袒露的、真实的自我,也试图让自己通过一种无法逃避的伦理的责任直接面对自己。但他又发现通过这样的叙述其实不可能找到这个真实的自我,同时这条认识自我的道路又过份艰难。一方面,这里的障碍是文体风格上的,他所采用的笔法难以支撑他书写自己的构想。另一方面,这里的障碍更是精神方面的,如何让自己真正“呈现”给世界,是王朔本人并没有充分的准备的事件。一面是对于自己的未必完全理解,一面是自己也未必能够完全直面自身的种种。他在叙述自己的同时反而感到了这种言语不足以或者根本无法真正地面对自己。他在对自己进行一次精神分析,但发现自己仍然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谜。他试图用语言捉住自己,但发现语言和自己同时逃离。他好像拉康所言:“主体越是在言语中感到疏离,他就越发与言语分离,而在和对象的关系中寻找庇护。”这其实既是作家的困难,也是人生的困难。于是这部书成了一个人“自我搏斗”的记录。他呈现了一个在自己的时代为挣脱过去的秩序而嬉笑怒骂的作家内在的丰富性。王朔在自己的伦理责任中发现了“他人”的作用,通过向女儿的陈述寻找自我的认知,但其实时代的压力又将这个当年的“顽主”推向了一个新的市场经济和全球化的新的秩序之中。王朔当年的小说嘲笑过去计划经济的秩序,渴望一种未知的自由,但他发现一种新的秩序其实也是一样将他置于其中时,他发现嘲弄已经无能为力。他需要的是精神的超越了。他需要毫不妥协地面对自己的欲望,但这比当年的写作更加困难和更加需要付出代价。过去,他有许许多多的同代人喜欢他的作品,他为他们说出了心声,今天他不得不一个人面对自己了。他今天的写作其实有一种深刻的孤独。

 

    其实,我觉得我们曾经低估了王朔对于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意义。当年正是这个自己今天感到自我的渺小和无力的人,曾经用那么大的力量写出了那些绝妙的作品,用一种嘲讽和幽默的语言超越了过去计划经济的限制。他让我们“含着笑和过去告别”。他当年对于我们精神的启迪其实是非常重要的。只是他和我们距离太近,我们难以发现这样的意义。今天看到他的自省,我突然发现这个人是有自己的力量的。他虽然已经渐渐衰老,但还有能力承担自己的责任。他的力量在于他还敢于尝试直面自我。虽然这努力只留下了这样一本书,但这部书给了我们一种“认识你自己”的力量。

 

    于是,我们可以通过这部书来反思我们自己,来追问我们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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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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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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