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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不可能完美,但可以超越:关于迈克尔·杰克逊

张颐武

 

6月26日晚,在凤凰卫视的“华闻大直播”,我和台湾歌手黄舒骏与谢亚芳连线,一起讨论迈克尔·杰克逊的去世。黄舒骏认为迈克尔·杰克逊达到的高度其实是难以企及的,他觉得正是由于他超越了我们世俗的诸多认识,才可能达到今天的成就,而他也对于他们这样的歌者有影响。我则回忆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在内地的影响和冲击,那时迈克尔·杰克逊其实是作为西方文化的象征来理解的。我们都对于这位音乐天才的故去感到遗憾。谢亚芳提及了像迈克尔·杰克逊这样的全球瞩目的超级巨星现在已经不多见了,现在出现的巨星其实都还有文化的限制,不可能像他一样具有这样的全球性了。我们还探讨了他后期所面对的负面消息的困扰和在华语文化中何以还缺少这样的全球性的人物。

这些讨论让我感慨的是斯人已逝,但他的精神和影响仍然存在。生前可能他非常寂寞,但死去之后,人们才发现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弥足珍贵,而他的存在对于我们仍然具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在他的后期,他面临着许多麻烦和困境,媒体和公众对于他也并不宽容,但死亡却让所有人意识到他对于我们的重要的意义和他的无与伦比的价值。在他逝去之前,我们想到的是他的不完美,但在他逝去之后,我们想到的是他的音乐对于生命的超越。生命可能就是需要距离的,他活着,我们都觉得他的缺陷和毛病让我们厌倦和不快,但他一旦离去,我们才发现那些事情其实和他留给我们的东西相比还是无足轻重的。

死亡让生命的具体的困扰和纷争变得渺小,他在我们中间,我们当然要用显微镜来观察他,那时他是高高在上的明星,他的人品和行为的一切当然要让我们来检验和品评。但他一旦离开,我们就可以用望远镜来看他,他的那些具体的事情都变得异常遥远而无足轻重了,他的价值被再度凸显了出来,他对于我们大家的生命的意义其实是非常大的。于是,来自全球的伤悼就淹没了一切。我突然发现,他是他的躯壳的囚徒。在这个躯壳存在的时候,他是不幸的,他被我们的要求所束缚,被我们的不满所包围。但这个躯壳不复存在,他的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才得以彰显,他的离开才让我们感到真正的遗憾。没有了这个躯壳,他有了真正的自由,他其实超越了我们和我们的世俗的限度。他在放下自己的同时,真正地放开了自己。而我们也才真正理解了他之于我们的意义。

其实,迈克尔·杰克逊对于我们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说,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他的离场当然也象征着我们也在老去了。当然,这种老去其实就是成熟。我们的对于外部世界的好奇心和对于一种我们所不熟悉的文化的渴望也早已被一种历经沧桑的感慨所替代。我们知道他的时候,当时中国正在改革开放初期,社会刚刚从封闭和刻板中开始走出,我们当时知道了《Thriller》,知道了他的“太空步”和放荡不羁的形象,这些其实并不是作为一个我们所热爱的歌星来看待的,除了少数的英语歌的爱好者,他的歌其实从来也没有在中国真正地传唱。他的影响力当然和华语歌手像邓丽君完全不同。邓丽君是我们的感情的一种寄托,但迈克尔·杰克逊则是我们跨出文化和社会的束缚,具有某种全球性的象征。我们对于他是崇拜而非迷恋,是一种隔膜中的肯定,而非完全的认同。这其实也是中国对于西方事物的一般性的感受。他是西方的一种象征,一种当年我们的天真和幼稚中所敞开的可能性。他对于当年我们这些还穿着蓝色卡其布中山装的年轻人来说,其实是遥不可及和不可思议的。我们能够真正理解邓丽君,但我们和迈克尔·杰克逊相距千山万水。但我们却发现了新的世界在敞开。他就是社会开放的标志,他离我们相当远,也从来没有进入过我们的内在的世界,但他是一种吸引力,一种开放和活跃的标志。迈克尔·杰克逊对于当时的我们其实是一个启示,而不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感情。

所以,当年他参加过的《我们是世界》引发了中国的《让世界充满爱》。其实,两者是不同的,《我们是世界》是西方在那个特定的时代的某种全球性的询唤,而《让世界充满爱》则是稚嫩的、刚刚开放的人的生涩的回应。但其实,这也是“中国梦”的一个新的可能的呈现。正是由于这种启示,让我们能够有机会走向今天的崛起。我们也从当年崇尚他的不成熟,到了今天的成熟。当年我们的稚嫩的开放其实是后来我们自己的成熟的加入全球化的开端。正是由于在当年的不成熟,后来我们的选择才显得重要,而那个开端的意义也才弥足珍贵。

对于世界来说,迈克尔·杰克逊标定了八十年代冷战后期到九十年代冷战结束的世界的文化的一种独特的氛围,当时,冷战还未结束,但他就以一种“世界性”的形象从美国通俗文化中脱颖而出,变成了一个新的全球化的未来的象征。所以,他的“世界性”是跨越冷战的结构的一种可能性的呈现。他在东欧和中国引发的热情其实意外地影响了世界结构的改变和冷战的终结。因此,他的全球的影响,其实也是由于冷战对于世界的划分造成的隔膜,让许多不熟悉他所来源的那个文化的人,处于封闭中的人从他身上受到启发和暗示。越是被压抑的东西就越被渴望,这其实是他的影响力的根本的来源。而后来世界越来越全球化,一切都唾手可得,人们反而在流行文化中不太需要跨文化的东西,因为自己文化里产生的反而更加容易理解和更容易被迷恋,也更加适应我们的感情和生活。所以,我们始终都还是喜欢华语流行歌。但迈克尔·杰克逊的意义在于他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这其实已经足够。所以,他的歌从来没有被真正在中国大街小巷传唱,但他仍然具有影响力的原因正在于此。他其实是一个历史机缘的结果,个人的历史还是“大历史”的小小的片段,他依然证明了这一点。

现在我们的问题是,我们自己如何能够产生跨文化的明星,能够在其他文化中也能够有影响的人,中国今天的发展和今天的全球化其实提供了更多的联想的空间,但我们往往觉得我们太需要最完美的,最足以代表我们自己的文化去走向世界。但迈克尔·杰克逊的启示是他有这么多负面的问题,但他的影响力却并没有让他的社会受到困扰,而是赋予了那个社会一种多样和有活力的表征。因此,我们在文化的传播上可能可以更加灵活一些,想得更开一些。他在文化传播上的意义可以给我们更多的启示。

生命不可能完美,但可以超越。这句话可以献给这个逝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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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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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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