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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我们心中

张颐武

 

 

    死亡是我们很难回避的事情,一种“必死性”是我们自己生命里唯一确定的事情。它的存在既难以克服,也难以消除地环绕在我们的左右,我们既然有生命,就必然地必须面对死亡的阴影。对于死亡的思考一直是人类生活的中心之一,因为人终有一死的必然让我们都会被它所困扰。中国古人对于死亡历来有许许多多非常通达的看法,今天看来仍然具有启发性。我小时候时常诵读的《古诗十九首》里面对于死亡就有很深的感慨,里面有许多谈论死亡的句子都充满了哲理:“人生天地間,忽如行客。”“人生寄一世,奄乎若飙尘”“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等等,都是人生无常的感慨,但也是对于死亡不可避免的真切的表达。

    经过了这么多年,人类的寿命极大地增长了,而人类对于自己的认识也极大地增长了,诸如基因科学或者认知科学这样的学科提供了对于人的许多重要的解释,而哲学和文学对于这个问题更是连篇累牍,没完没了,但对于“必死性”造成的困扰其实没有多少可靠的帮助,死亡仍然在我们每个人的前面,难以摆脱。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连王朔这样生命力旺盛,对于欲望有着强烈的期盼的人,当年的作品虽然也有死亡的故事,却从来没有对这个问题进行过追问。虽然《空中小姐》这样的最初作品就写到了死亡,但那是生命中的意外和偶然,其实没有什么意义。王朔的作品里那股世俗的生命的欲望好像是挡不住的。但随着年龄渐长,这件事还是挥之不去地让他进入了思考。最近的《我的千岁寒》还是不得不在这样的大问题上有所追问,其实这些问题绕不过去由此可见。

 对于“死亡”这样的问题,人一面是世俗的,索性就不想它,权当它是一个小小的麻烦,来的时候就来了。既然逃不了,也就只有想开点算了。另一面却是用永恒的追求去超越它,将它化成一种大历史或者大价值中的一个环节,用来超越它。我们赋予死亡一种神圣的意义。将它变成我们的存在的终极的价值。但无论如何,它还是横亘在我们的面前,摆脱不了。

    我们见证的死亡会有许多,每个人都可以讲出许多这样的经验。我还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在我所在的北京第十九中学,一天中午,我们几个同学吃完午饭正在学校的大门前聊天,一辆旁边的北京第三运输公司的拖斗大卡车正要开进大门。突然,后拖斗在转身时撞到了大门的柱子,柱子倒下来,当时就有两个小孩压在了下面。我们跑过去,看到了那惨不忍睹的一幕,还有司机那张惨白的脸。两个人当然当场就死了,他们都是我们的老师的孩子。那时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面对了死亡,我所感到的恐惧和茫然今天也不知如何描述。当时还被来调查的警察叫住问了我们情况。我们叙述的未必完整,但那种惊怵的感觉,却不会忘记。两个我们在学校院子里常见的孩子,竟然在几乎一秒钟之内和我们天人永隔,不能不让人感到生命的无常。其实死亡离我们自己也非常近,生命的这种没有方向、没有道理的选择其实随时可能被我们自己遇到。这件事让作为一个少年的我开始懂得敬畏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这种敬畏不是信仰,但只是一种无奈的领悟。

   还有一次是我研究生毕业之后的事,那时我留校任教,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第二年,一个学生自己在青龙桥附近的水中游泳,但那里接近一座大坝,水流非常急。他不小心卷入激流,被卷在大坝之中,当时就死了。我们负责给他办理丧事,大家都觉得非常难过。一些学生还非常气愤,似乎有抱怨学校管理不力的意味。那时侯是学生非常活跃的时期,对于一切问题都有要反思和追问的斗志。但事情发生时正是假期,学校也负不了什么责任。但学生们在遗体告别时还是打出了一个“还我XX”的横幅。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人是无缘无故地死掉了。愤怒也最终没有什么依托。青春的生命的死亡也就是一种无奈。他的家长的痛苦其实说不出来。一个儿子好端端考上名牌大学,就这样死了,的确是情何以堪。但其实学生们难过了几天之后,生活仍然按原来的轨道继续下去。死亡不会触动得太久,因为我们最后都要经历这一切。但这种偶然仍然无法让人轻松。

   时间的流程我们无法阻止,它有自己的旅程。我们只有在这旅程中留下我们的踪迹,给这旅程添加一些来自我们的生命的东西,然后消失。我们的死亡是时间的旅程中的必然,我们会意识到死亡永远在我们的前面,是我们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关键的点。生命有其终点,死亡是我们其实无法回避的事实,生命的必死性对于我们的人生来说乃是不可超越的。这种必死性赋予了生命一种几乎必然的悲剧性,我们在这最后的必然面前确实是无能为力,也难以超越。但生命的过程中仍然有一种难得的惊喜,一种生命与生命的相遇和相知的时刻,一种“缘分”赋予我们的超越和克服我们在趋赴死亡的行程中的平淡,赋予我们的生命以一种不平凡的意义和价值。它让我们有了和我们的必死的宿命抗拒的可能性,也获得了超越的激情和灵感的可能。所以,“缘分”是我们超越我们的必死性而获得生命的更高价值的偶然,而“死亡”则是生命的不可抗拒的必然。而这两者都在时间的笼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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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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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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