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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时代与“游子”情怀

张颐武

 

        

        今天有一个英文词非常流行,就是“Diaspora”.这个词原是指古代犹太国亡国被巴比伦放逐散居各地的犹太人,今天却异常流行,变成了文化理论和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词汇。这个词今天就是指离开故土,在世界各地的散居者的生存状态。这个词足说明全球化时代人们的高速的流动性产生的冲击力。这个词通常有多种译法,如漂泊离散”“散居”“流散等等,其实这些译法都不如用游子来译那么传神和贴切 。“Diaspora”就是孟郊当年笔下的游子的情怀。孟郊《游子吟》中那位游子的情怀,其实也就是今天到处漂泊的人们的心声。为了种种原因,离开故土,走上了漂泊之路,其间的情境今古有天壤之别,但其心理和情绪却跨越千年,彼此相通。孟郊的时代时空的距离当然比今天小得多,但在今天我们有了咫尺天涯的时空经验,却仍然无法消除我们的游子的感情。孟郊其实是对于一个永恒的人类命题的发现,也是一种永恒的人类情感的呈现。精神分析曾经有一个命题对于人生很有说服力。这个命题是:我们不得不失掉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以实现我们人生的目标。我们的追求游子的情怀其实就是,我们失掉了母亲、故乡的感情,去追求我们的人生的目标,但这种追求又总是无法阻止我们面对过去的一份思恋和怀念。我们不可避免地失去,却又不可避免地怀念。

        于是,《游子吟》不朽。

       今天的世界是一个到处是流动的世界。全球的资本、产品、人口和信息的巨量的流动正是今天的全球化时代的表征。资本冲破了过去阻滞它流动的一切要素,不断地在一种逐利的冲动中跨出边界,寻找新的机会。这种进程使得人口的 流动也在一个全球的水平上进行着。流动当然有不同的方向,一面是寻找机会的人从自己贫困或缺少机会的故乡向经济发达、充满机会的地方过去。这可以说是一种从低向高的流动。这样的流动其实每天发生在民族国家之间,也发生在区域或民族国家的内部。如有一部有关这种从低向高流动的绝妙的电影《我的美丽乡愁》中的由罗家英扮演的饭馆老板对他的那些来自内地的员工训话时说的:人象流水,总找财富聚集的低地去发展。你们要好好干。这话其实道出了这种从低到高的流动的本质。这里有正式的移民,也有非正式的隐在幽暗处的移民,他们构成的景观几乎到处可见。另一面从高到低的流动也在进行着,资本总是从成本高的地方流向成本低的地方。生产和消费的链条总是要向大有希望的新兴地区滑动。于是伴随着资本的流动,管理人员、技术人员、销售人员等等的白领也在迅速地流动着。中产阶级也开始变得四海为家,从原来的中心向边缘流动。所以那个有名的例子其实恰切地说明了中产阶级的流动性。一位到处迁徙的白领女性的话点出了问题,她说:我的特迪熊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这又让我想到了憨豆先生系列片中的憨豆在家里和玩具熊的充满感情和滑稽的一幕又一幕。流动变成了 全球化的如影随形之物。在流动中我们体验快感,一种快速和快乐的感受。于是这里产生了 灵活身份

         所谓灵活身份flexible  citizenship)成了大家关切的中心。这个灵活身份乃是指最近十多年以来,中国人的身份变成了多重的和变化的,它建立在全球资本主义的背景上,而且由于不同的政治选择和经济需要而不断确定和流动。中国人跨越许多不同背景的国家和制度,灵活地进出不同的空间。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角色。这种灵活身份其实不仅仅是一个中国的现象,而且是一个全球的现象。既然现在的生产方式是所谓灵活积累的,跨越地区和国家的限度,那么人的身份似乎也是如此。所谓灵活身份就是在不断跨越边界,在变化和不确定之中。其实这些东西不仅仅是讨论,而且也是今天的现实。身份灵活,往往被批评数典忘祖,也会使自己漂在半空中。但太不灵活,又会产生生存危机,无法适应急剧变化的冲击。其间的那份进退失据的痛苦和彷徨的确难于厘清。我发现游子的生涯里有投入异乡的动力,却也有对于过去的绵绵不尽的感情。

        游子的情怀其实就是在漂泊中的一份认同感,是一种对于故乡的感情。这种感情不是单纯物质性的,而是情感、记忆、感觉、意象的浮现。它不仅仅是我们的意识中的,而且是无意识深处的东西。人可以四海为家,可以获得一种更灵活的身份,但无论游走到何处,无论我们已经多么灵活,但《游子吟》中的那份真诚的情感仍然存在。母亲的记忆乃是人的最基本的情感,这种童年生活的最原初的记忆不是一种滥情,而是一种人确立自己的主体的途径。人正是从最初的感情上展开自己的。我们的自我虽然可以有更大的灵活性,但个人的记忆无法抹去,个人过往的生命痕迹无法擦去,人赖以成为人的一切都不是简单地由当下的处境决定的,他的过去不可能没有影子,一个游子毕竟有卸不掉的问题。没有过去的记忆,我们根本无法构筑我们自己,但没有今天,过去的自己也没有任何价值。我们必须在记忆中,却又不能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其实,个人和故乡、自我和国家的关系都不是那么一清二楚的,有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扣连。对于过去的缅怀又何尝不是对于故乡和祖国的今天的期望。回忆其实依然是现实的不可化解的部分。

        其实,对于正在和平崛起的中国来说,这个国家在全球化中间所日渐显示的活力和冲力都给了她的游子一份无法摆脱的力量,这力量一面来自它传统,一面也来自它今天的能量。游子曾经分享过这个民族的百年的悲情和屈辱,但今天游子却有机会分享这个国家和这些人民的力量。正是中国今天的力量才使得游子的文化有了一个美好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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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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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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