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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猫传》:灿烂与幽暗 幻觉与真实

《妖猫传》听起来仿佛是最近流行的有网络文化背景的玄幻故事,好像是由年轻导演制作的,但却是陈凯歌的最新作品。虽然是玄幻故事却有着不同的独特之处。它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它的奇幻的色彩和变幻的情节。一切都在此显得诡异和多变。它穿梭于历史的架构和恣肆的想象力之间,穿梭于神话和迷情之间,构筑了一个来自陈凯歌的灿烂却又阴暗的世界,一个充满谜团又仿佛渴望清晰的世界。

这是一个个人的恣肆的想象力和传奇的戏剧性的故事之间摆荡的电影。一部充满神秘感和戏剧性,也充满着灿烂恢弘如同万花筒般纷披的迷人的场景和幽暗迷离的情节之间的张力的影片。那些变幻而美丽的意象随时随地转换,幻化出一个充满诗意的超现实的场面,而黑猫却通过无所不在的神力带来了秩序和威严下的幽暗和严厉。这些矛盾的精心设计又随心所欲的展开。这是一个关于“情”的故事,一个迷恋、忠贞、背叛 、幻灭和失落的故事。对于观众来说,一面是进入那个世界的投入,一面却是电影的本身的不断的解构。这一切构成了陈凯歌难得的商业性和个人表达的平衡的故事。

这是陈凯歌少见的既引人入胜、让观众能够进入其间,几乎很容易被情节牵入其间的作品;但也依然打着陈凯歌的鲜明的个人的印记,具有着极度风格化的想象和复杂的意象以及相当广阔的阐释空间的电影。这也就是说,这是一部定位清晰的商业电影,但也有复杂和微妙的艺术的阐释空间。

从故事的结构上看,这是一个探秘破迷,追索关于大唐盛世的一段传奇的奥秘的故事。由白居易和日本僧人空海通过一只正在发威、到处显灵的神秘的黑猫去追寻大唐盛世的无法厘清的隐秘。这里所追寻的大唐的灿烂已经过去了三十年的时间,留下了关于杨玉环的无尽的传奇,而白居易留下的千古诗篇《长恨歌》则是这个故事得以存在的起点。《长恨歌》对当年的故事有了一个浪漫的阐释,是白居易投入了无尽感情的心血之作。正是由于有了《长恨歌》叙述的杨玉环和唐明皇的无限的“情”的浪漫故事,才带来了从这个叙述的表象之下探究真实的可能性。而日本僧人空海则希望有机会在大唐更深入地理解佛教的壸奥。白居易的才华和激情,空海的洞察和冷静构成了绝妙的组合。这两个人的相遇引发了通过要追黑猫带来的不安和骚动,探究大唐的终极奥秘的冲动。这部电影的关键在于两次所谓的“极乐之宴”,一次是引发了大唐未来关键转变和这个谜题的的极盛之宴,一次是三十年后的终结这个故事本身的,破解谜团的“极乐之宴”。这两个人通过幻术,进入三十年前的灿烂的“极乐之宴”,接触到那个关于杨玉环的浪漫故事后面的无穷的奥秘。而最终三十年后在幽暗中破谜的“极乐之宴”得到了故事的最终的解释。

这里白居易和空海要做的是探究当年曾经的真实,但依赖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幻术,他们和那个过去相遇的方式是幻术。幻术,其实就是超现实的梦境般的奇景。其实《长恨歌》或杨玉环故事的一个中心就是杨玉环死后和唐明皇在幻术的世界中再度相遇,这是那绝对之“情”的呈现。但这绝对之“情”被白居易在《长恨歌》中表现为一种真实,但却在这部电影中变成了镜花水月般的虚幻。“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无尽的“情”最终在生死之际幻化成了“幻术”构成的诡异的欺骗。杨玉环的死来源于欺骗,而丹龙白龙的执着最终让欺骗水落石出。这是对浪漫的解构。

这探究的最终结果,却是浪漫故事的幻灭。第一次的“极乐之宴”的似乎无穷的欲望和快感的展现,仿佛是极度感性的生命的释放。这里有白龙丹龙的幻化,有到了极致的迷离灿烂的景观的呈现,也有李白的率性和天真的才气,还有仿佛无穷尽的众生对于杨玉环的迷恋。。但这种感性却难以持久,难以持续,只是片刻之乐,最终却引来了和悲剧。而第二次的“极乐之宴”却是破解谜题,终结故事的理性秩序的建立,由当年“极乐之宴”上两个单纯少年幻化成的黑猫和高僧最终建构起了幻灭后的秩序。前者是无限的感性,后者则是严厉的理性。这似乎有陈凯歌的某种感慨。感性的极乐难乎为继,而秩序似乎也显得过于严厉。这似乎是在感性和理性的不同时代之间的深沉的感慨。这也是杨玉环和唐明皇时代的灿烂和白居易、空海追寻时的幽暗之间的对照。过去的无限明亮璀璨的色彩和当下的幽暗峻厉的色彩之间的对照正是这部电影的鲜明的特色。而白居易和空海的追寻其实最终也是在幻觉和真实的边缘的旅程。从空海和白居易和那个种下西瓜立即收获的神秘人的相遇,到三十年前极乐之宴的超现实的快感体验,到杨玉环的终结,再到黑猫的被渲染得阴森可怖的对过往的清算和复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幻术的基础之上。其实幻术之中也包含着陈凯歌对电影本身的感悟,电影何尝不是一种幻术的结果。电影所展开的世界何尝不是和幻觉与虚构息息相关,但却不断地尝试着去追寻真实所在。这种幻觉和真实之间的张力,正是这部电影的迷人之处。

其实,那个探究过去奥秘的、写作《长恨歌》的白居易就有陈凯歌本人的寄托。电影最后结束时,一切谜题已经清晰,浪漫的故事已经解构,黑猫的复仇也已经完成,这收束似乎有些幽暗,唐明皇的背叛,那个白龙丹龙的父亲的深险都让我们对情有了怀疑。但这收束又有自己的浪漫,白龙丹龙所代表的真情,依然还在延绵之中。最终故事是以白居易不再改动《长恨歌》,让它在千古流传,这又是对浪漫的重构。从解构浪漫到再度通过文本重构它。这个故事似乎是说,尽管浪漫虚幻,但没有浪漫的世界却让人无法忍受,尽管真实残酷,但真实的世界却依然吸引人不断地探究。历史上的白居易本人就是一个对禅宗有强烈迷恋的诗人。他的这首《观幻》似乎可以作为这部电影的一个最好的阐释:有起皆因灭,无暌不暂同。从欢终作戚,转苦又成空。次第花生眼,须臾烛过风。更无寻觅处,鸟迹印空中。

陈凯歌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最终的无解之谜。流传的浪漫故事,和在电影中用幻术讲述的真实,何者为真,何者为幻?似真似幻,既真且幻。真中有幻,幻中有真。或者真就是幻,幻既是真。这部电影让我们看到了陈凯歌在一个故事中的自我的呈现的同时也看到了这个故事在好看之下的真实与虚幻的内在的张力。其实这个问题也是提给电影本身的,究竟电影是再现真实,还是制造幻觉?观众能够认可撕开真实,还是希望更多的幻觉?这些谜题都留在这个故事里。

这是陈凯歌多年在个人艺术探索和商业之间来回摆荡之后在这两方面能够平衡的作品,也是一部充满着个人风格和商业趣味的适度的展开的作品。我们发现这个电影仍然给我们留下迷人的一切的同时,也让我们难以摆脱思考。灿烂和幽暗,幻觉与真实之间有了陈凯歌的个人的趣味和商业的愿望之间的平衡。

对于这部电影来说,谜就是迷,破谜解谜,其实也是沉迷耽迷。谜人,给人设谜解谜,迷人,让人迷恋迷醉。这正是这部电影的“谜人”和“迷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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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颐武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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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评论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大众文化与传媒、文化理论、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和电影。近年来,张颐武一直专注于对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文化和文学的研究,并对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当代文化作出了丰富而重要的阐述。主要理论专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全球化与中国电影的转型》等;大众阅读出版物有《思想的踪迹》、《一个人的阅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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